(阅读库www.yuedsk.com)(阅读库 www.yuedsk.com) 赵良嗣满脸的惶恐与惭愧，内心却在从容地盘算如何应对。先前他早已料到王洧会中计，故而并不惊慌。他想：金人苦心设下圈套，无非是有所求。当今之际，番子还能要求甚么，无非是大宋的银子和土地。等赵某代天子拍了胸脯，赵某又是你们的座上宾。某看似惊慌，实则心中胜似闲庭信步，此等屁事也想让吾出一滴冷汗？笑话！至于大宋的山河社稷，百姓的血汗脂膏，干我鸟事！
道理不差，但戏还是要做的。此时王洧已被扶起，披件衣衫撅嘴蹙眉地坐在一旁。赵良嗣厌恶地瞪他一眼，问：“怎么回事？”王洧梗脖子道：“我……我没有！”粘罕森然道：“甚么，你没有？”甩个眼神，喝道：“剜出这淫驴的心替他找找有没有！”十几个金兵发一声喊，抢上前来。王洧觳觫变色，往后一躲。
赵良嗣急忙阻拦：“且慢！”对粘罕作个揖：“将军息怒。”手指王洧问：“没甚么？细细讲来！”
王洧直待剖辩，一来为金人杀气所震慑，吓得张口结舌；二来口才拙劣；三来酒劲未过；四来自己都不晓得发生了甚事，实是欲辩无辞。故皱眉喘气，双目不敢视人。
赵良嗣素知王洧乃无用之人，也不指望。当下对粘罕连连作揖，道：“在下管教属下不严，致有此祸。情愿领罪。”粘罕道：“领甚么罪？杀了你们这些贼子，就能还我公主的清白？”兀室道：“这厮吃醉了酒，小卒服侍他如厕。一会儿闻报，这厮要闯公主大帐！某等火速赶来，见这淫驴正脱剥了要干那禽兽之事！”话音未落，床帐后适时地传来了公主凄厉的哭声，想必是被这些言语触动。
赵良嗣低声下气地道：“宋使自知有罪，将军但有责罚，莫敢不从。”兀室道：“完城公主金枝玉叶，岂是王洧一条狗命所能抵偿？不如斩首，军前号令，其亲眷没入大金为奴为娼。余下的人么，嘿嘿，就留在这里，慢慢地赔罪。教你们皇帝再派有成色的使者来罢。”
赵良嗣暗忖：“这算甚么主意，简直混账。场面话和浑话都说过了，该切入正题了。”遂道：“王洧扰乱和议，残害公主，侮辱友邦，实是犯了灭族的大罪。但若立时处死，消息传遍燕京，有污公主名节。敝国天子再改派使者，亦势必延迟和议。”顿了一顿，瞥了一眼粘罕，不慌不忙地续道：“愚意，左右王洧兽行未遂，不若封锁消息，某等一行在此继续和议。宋使应承担什么罪责，皆在国事中抵还赔偿。列位深明大义，重和议而轻嫌隙，人所共知。敝国天子亦不喜某等多生事端，惟望尽快促成和议。此事由和议而起，亦应由和议了局。至于王洧，日后天子自有圣裁，必重加责罚，向贵国谢罪。”
这番话说得得体含蓄而又明晰。意即：公主未失身，你们没吃亏。王洧贱命一条，日后随便收拾。你们想要什么，大家都明白，就别绕圈子了，爽爽快快地开个价罢！
粘罕大喜，心道：“这厮当真乖觉得紧！这番心思没有白费。”想到大金步步进逼，愈发地心想事成，不禁露出笑容。但他胸有城府，这笑容到了脸上立即化作冷笑，道：“阁下和稀泥的本事着实不小。也罢，我大金也是仁义之邦，为保公主名节，今晚不开杀戒！”言讫拂袖而去。
赵良嗣、马扩、王洧、柴进、武松、刘唐、史进、陈达、杨达，和几个随从便即被安置在左近的大帐中。赵良嗣先前已得徽宗授意，不惜代价收复燕云。今番又被金人捉住把柄，此后的和议便是一味地退缩逊让。就连派去大宋的一位金使，赵良嗣都叮嘱属下切不可将其怠慢，生恐伤和气、生嫌隙，以致和议毁于一旦。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初至三月中旬，宋、金两国一封封国书似雪片也似往来，争执讨论疆界、兵革、人口、岁币、通商等问题，冗长浩繁，难以尽述。两国最终达成的协议略为：
燕京六州（涿、易、檀、顺、景、蓟）二十四县归宋，宋每年纳岁币一百五十万两（包括原先给辽国的岁币，每年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两，及后来用来折抵燕京六州税收而增加的一百万两）。
西京及周边八州（武、应、朔、蔚、奉圣、归化、妫、儒）归宋，宋付金一百万两白银。
所谓的“完城公主”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而是粘罕临时弄来的一个娼妓，用来冒充公主设置圈套。协议一成，金人达到了目的，便不再过问“公主受辱”一事。所有宋使安然无恙地回到大宋。
这日，宋江正和吴用在海州公廨议事，小校来报，秦明、魏定国、花荣、徐宁、李逵、黄信、戴宗、王定六、汤隆、候健等诸将，率百骑宋军归来。双方见面，互道别情。听说单廷珪在桃蹊村一役中阵亡，大家垂泪，洒酒酹奠。又听秦明讲述保卫桃蹊村、阮淝和唐九华先生的故事，众皆嗟叹。
汤隆将出在桃蹊村铸造的刀、剑、枪、棍、九节鞭五件兵器，大家小心翼翼地传看，啧啧称赞。汤隆道：“烦请公明哥哥和军师赐名。”宋江笑道：“恁般雅事，军师擅为。”吴用端详汤隆画的图样，道：“待某仔细斟酌。”
翌日，吴用将起好的名字写下，道：“小弟思虑再三，还翻阅了些书籍。”遂为大家解说。
棍，静中寓动，宛然有秀木之姿，名曰“棠棍”，为东方甲乙木；剑，通体赤红，隐隐焰芒吞吐，名曰“祝融剑”，为南方丙丁火；鞭，水磨打制，节节生光，犹显浑厚肃毅，名曰“泉壑鞭”，为中央戊己土；刀，宽阔、沉重、锋利，有霸蛮杀伐之气，名曰“狮刀”，狮子为西域之物，故为西方庚辛金；枪，矫若蛟龙，枪头流光溢彩，名曰“浸月枪”，为北方壬癸水。
吴用道：“五种兵器分别被赋予五行的属性，相生相克。天降陨铁制成神兵，便以星辰寓意。‘紫宫左三星曰天枪，右五星曰天棓’。天枪和天棓都是卫护紫宫的星辰。兵器在我等手中，护国杀敌，必饮胡虏之血！就唤作‘天棓五兵’如何？”宋江心悦诚服，由衷地赞道：“冷冰冰的兵器，一经军师赐名，便有了灵魂。某以为名字妙极。”其余人也纷纷赞同。
当下将“天棓五兵”存于军中，依然由汤隆保管。待有战事，酌情发放。
五月初，柴进、萧让、武松、刘唐、史进、陈达、杨春也从雄州回到海州。宋江早已知晓宋金和议的结果，但听柴进讲述个中原委，不免唏嘘。然则自知梁山好汉即然已尽到了匡扶社稷的全部责任，也就不再多作无谓的叹息。再想到边境战火暂息，百姓得以喘息，旧时兄弟再次相聚，内心也略感知足。
转眼端午节到了，海州的家家户户忙着包粽子、贴午叶符和天师符。北宋民俗，在端午节贴天师画像，以止恶气驱瘟避邪。有的和泥作成张天师模样，以艾为头，以蒜为拳，置于门户之上。街上推车挑担的小贩也在叫卖粽子和五彩丝线。
张叔夜在州衙设筵款待属僚，筵上依江浙习俗，特设“五黄”：黄瓜、黄鳝、黄鱼、鸭蛋黄、雄黄酒。宋江、卢俊义、吴用赴筵，吃了两个时辰的酒。筵终人散，宋江醺醺然走出，忽然听到从远方传来轰轰隆隆的海潮声，突然心生奇想要去看潮。遂看准方向定定神，便跨马往东驰去。
穿街过巷，出城又奔一阵，便到了大海边。宋江下马伫立在礁石上，眼前一无他物，只有无边无际的天空与海洋，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看着这天地间第一造化，胸怀为之激荡，似有无数的思绪涌上心头，荣辱、成败、悲欢、生死、聚散、爱恨、善恶……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海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便从“端午节”遐想开去，佳节由来已久，关于其起源的说法却多得很，有纪念伍子胥说，有纪念孝女曹娥说，有纪念先贤介子推说……流传最广和最为人认可的当然是为纪念忠臣屈原。
宋江挺起胸，背负双手大声吟道：“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唐代诗人殷尧潘的《端午日》，为千古忠臣一叹。然则不能被“洗冤”的“直臣”，从古至今又少得了么？
吟诗的口尚未闭上，海风又迎面吹来，灌进了嗓子眼里。宋江咳嗽了几声，不禁失笑：吃醉了酒跑到海边来吹风，又是发呆又是吟诗，还替古人大发感慨，如果被铁牛兄弟知道，又要笑话宋江冒酸气了。
当下跃上马背，缓辔徐行，优哉游哉回城。进入海州城时已是黄昏，街上不少商铺已经打烊，摊贩和农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故而行人渐多，骑马不便。宋江索性下马步行。
一个汉子迎面狂奔而来，神色极其慌张，又见他身后有五六个后生追来。这五六个人奔近了，其中一人粗野地扒开宋江，吼一声：“滚开！”继续向前追去。宋江被扒了一个趔趄，心中有气，皱眉回头看去。见不远处他们已经追上了那个汉子，正将他摔倒在地又踩又踢。这种市井中的斗殴宋江早已看得惯了，平日里见了睬也不睬。但眼前这事颇觉碍眼，那挨打的像是个寻常农人，打人的那几个膘子油光光的，神色跋扈，十分不善。正犹豫着是否上前去管，那几人已经扬长而去。
宋江叹了口气，继续走路。又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混乱，马蹄声、鞭声、“哗啦”声乱响。回头一看，见一乘马车驰来，上坐的车夫见了适才打人的那几个人，在马上欠欠身子，嘬唇吹出一个响亮的唿哨，算是打了招呼，原来这些人是一伙的。随即，那车夫纵马狂奔，左右乱挥鞭子，逼迫行人和摊贩让道。鞭子抽中人，是一声惨叫；抽中摊子，则是缸摔坛破，“哗啦”乱响。经过宋江时，老实不客气地也是一鞭子，宋江忙抬左手去挡，左手和左额被鞭子抽中，疼痛难忍。
宋江为人宽厚，一团和气，受点小气多半忍让。但此时怎能忍得，登时大怒，鼓足中气喊：“孔明孔亮！”只见两骑快马倏地并骑飞出，抢上前去。
孔明、孔亮、吕方、郭盛是宋江的贴身侍卫，时刻在暗中跟随。宋江一喊，四人立刻现身。孔明、孔亮一左一右追上那马车，看清车夫二十出头年纪，身着布衣，鞍鞯却甚为华丽，这厮多半是富人家的厮役。
孔明喝道：“狗奴才，快些下马，爷爷少打你两下。”车夫骂道：“哪里来的牛子，原来没眼！你不看这是谁家的车？”话音未落，挥来一鞭。孔明连忙伏在鞍上，虽躲过鞭子，但觉得被迫伏鞍低头，气势上输了。心中愈怒，对孔亮使个眼色，兄弟二人同时挥出鞭子，“啪啪”两声，鞭子缠住了车夫头颈。二人右臂用力回拉、上提，车夫被提离了马车，高高弹起，紧接着又被重重地掼落在地。孔明、孔亮下马将他摁住，拳头脚尖一齐上，好一顿暴打。
车夫被提离马车时，马车兀自狂奔，吕方、郭盛去追赶阻拦。
宋江走上前，见那车夫被打得鼻口流血，面皮涨得发紫，躺在地下呻唤。宋江微笑问：“你是谁家的伙计？”车夫答：“你看车上便知。”孔亮踹他一脚，喝道：“问你便答，啰嗦甚么？”其实二人先前已注意到车篷上有个碗大的“宋”字。车夫道：“宋公旸，海州只有这一个‘宋’家。”宋江道：“你为何冲撞行人，可知错么？”车夫道：“主人要的罗记咸鱼包，出锅便要吃。若晚些儿，皮不脆了，馅不嫩了，委实不敢耽搁。”
此人抢道的目的是将刚买来的咸鱼包尽快送至主人手中，由此便策马开道，鞭打行人，三人越听越怒。宋江来海州的时日尚短，又任军职，与地方接触较少，是以“宋旸”这个名字之前也在地方官的口中听见过几次，但并不了解。只知道宋氏是海州本地的望族，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端的不可小觑。
为奴的仗势欺人，多半由于主子为富不仁。车夫已得到惩罚，他背后的那个庞然大物，尚须慢慢计议。宋江正要放了车夫，忽闻一声唿哨，街角边转出十几个人，一人手指宋江喊：“就是这厮！”一齐冲来。车夫从地上爬起，大叫：“俺的帮手来了！”宋江见他们手掿朴刀、杆棒，又惊又怒，心道：“这撮鸟们当真无法无天。若非我等会武，他们便要当街行凶不成？”
此时吕方、郭盛已拦住马车，返回，四人与十几个泼皮打得不可开交。宋江认出先前追打那个农人的几个汉子也在其中，冷笑道：“正好将前账一起算了。”
泼皮全无武艺，自然决非对手，顷刻被打得落花流水。但四人出手也不伤人性命，只是在其手脚割个口子、在肩背上狠狠砸一刀背而已。打散了这些鸟人，五人同回州衙。
人定时分，风清云霁，深沉的夜幕遮住人世的喧嚣，一切归于平淡。
张叔夜在房中批阅文书，忽报宋江求见，便教进来。宋江唱个喏，道：“恩相深夜劳思，勤政忧民。”张叔夜搁笔道：“宋统制请坐。某近来为海防边寇一事，颇为忧虑。正在筹措银两，以积粮蓦兵。此事已申奏朝廷。”
宋江道：“属下上任之初，也曾缉捕小股海盗。近闻海患多在东南，莫非又波及海州？”张叔夜叹道：“大宋重视海上贸易，与日本、高丽、占城、真腊、蒲甘、勃泥、阇婆等数十个国家通商，最远至黑人国，互通有无。为便利物资集散和人员流通，还特设杭州、广州、泉州、明州、密州为市舶司。我大宋富庶，多输出优良物产，自然天恩远播。”说着不禁微笑。忽地以手拍案：“然则化外之人蛮野愚顽，不感皇恩，惟思贪暴。有亡命的便啸聚海上，抢劫大宋商船。又见大宋在北地用兵，疏于海防，便愈加放肆，始渐劫掠沿海城池。海州物阜民丰，自然为其觊觎。今年已来犯数次，虽都被某打退，但海盗已在外海一些小岛上盘踞经营，随时觑隙西进。此乃大患。”
宋江道：“守土拒敌，正是我辈之责。恩相但有驱驰，宋江万死不辞。”张叔夜点头，又道：“宋统制前来，定有话说。”宋江道：“属下所禀，非外患，却是内忧。”遂讲了在街上遭遇车夫、泼皮一事，道：“奴仆横暴，主子难辞其咎。属下寡闻，不知那宋旸的底细。望恩相明示。”
张叔夜沉吟片刻，起身在书架上翻找，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打开念道：“大宋灭一弱国，而与强国为邻，恐非中国之福，徒为女真之利耳。辽足为夷狄，然已久沾圣化，颇知礼仪，百余年间，谨守盟誓，不敢妄动者，知信义之不可渝也。今女真刚悍善战，茹毛饮血，殆非人类。辽以夷狄相攻，尚不能胜。倘与之邻，又将何求以御之乎？”念讫看着宋江微笑。
宋江道：“此乃一段朝臣的表奏，议论大宋联金伐辽之弊。文辞精严深刻，论政鞭辟入理。撰此文之人，必是德才兼备的社稷之臣。恩相的意思是……”他心中已隐约猜到，这位“社稷之臣”与“宋旸”似乎有莫大关连。
张叔夜娓娓道来：“表奏的作者是本朝朝散议郎宋昭，乃是战国时微子启的七十二世孙。某任礼部侍郎之时，与他共事甚多。其人聪颖明达，秉性诚恳忠厚。宋昭是海州人，不少亲眷世居海州，籍累世官威，经数代繁衍经营，宋氏终成本地望族。海州的官宦和私商，都有宋氏族人或姻亲在内。宋氏势力遍及土地、盐商、采矿、丝织、渔业、漕运、海运等诸多领域。海州的三成乃是宋氏天下。”宋江憬然一惊，想起车夫的那句话：“海州只有这一个‘宋’家。”
张叔夜续道：“宋氏恁地势强，却不欺人。做官廉明，经商也诚信。家风端严，教化以礼仪。男无犯法之男，女无再嫁之女。宋昭有二子：宋明、宋朋，也都是志诚君子。只是近几年，才听说宋旸。此人据说是宋昭早年收的义子，经营了几年家业，羽翼渐丰，便要用事。”
宋江心中冷笑：“‘楚人沐猴而冠’，又是一个小人得志的奸恶之徒。”果听张叔夜道：“宋旸性恶，为民是刁民，为商乃是大斗进、小斗出的奸商，更少不得干些放刁把滥、欺贫凌弱、残害百姓的勾当。宋家名誉已被玷污。”
宋江听到此，有些忍耐不住，问：“如此作威作福，想必不为民所容。为何兀自坐享荣华？”张叔夜冁然一笑，道：“宋统制如此问，是在委婉地责备本官啊。你在想，容其坐大已是不该，缘何明知有罪，却不法办，莫非惧怕宋家势强？是也不是？”宋江连忙致歉，道：“不敢冒犯恩相。”张叔夜叹道：“即使是责备，某亦理应受之。无论如何，某之怙恶不悛已成事实，民间亦颇有微辞。”宋江见他坦诚，便问：“恩相莫非已有措置？”
张叔夜问：“宋统制可知郑庄公？”宋江点头道：“郑庄公御燕、侵陈、伐许、克息、御北戎，击败多国联军，‘小霸’中原，乃一代雄主。”张叔夜道：“郑庄公为生母姜氏所忌。姜氏逼迫他将京邑封给共叔段，还与段阴谋夺权。郑庄公一再退避忍让，待其反形毕露，才出兵反击，终克段于鄢，迫其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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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良嗣急忙阻拦：“且慢！”对粘罕作个揖：“将军息怒。”手指王洧问：“没甚么？细细讲来！”
王洧直待剖辩，一来为金人杀气所震慑，吓得张口结舌；二来口才拙劣；三来酒劲未过；四来自己都不晓得发生了甚事，实是欲辩无辞。故皱眉喘气，双目不敢视人。
赵良嗣素知王洧乃无用之人，也不指望。当下对粘罕连连作揖，道：“在下管教属下不严，致有此祸。情愿领罪。”粘罕道：“领甚么罪？杀了你们这些贼子，就能还我公主的清白？”兀室道：“这厮吃醉了酒，小卒服侍他如厕。一会儿闻报，这厮要闯公主大帐！某等火速赶来，见这淫驴正脱剥了要干那禽兽之事！”话音未落，床帐后适时地传来了公主凄厉的哭声，想必是被这些言语触动。
赵良嗣低声下气地道：“宋使自知有罪，将军但有责罚，莫敢不从。”兀室道：“完城公主金枝玉叶，岂是王洧一条狗命所能抵偿？不如斩首，军前号令，其亲眷没入大金为奴为娼。余下的人么，嘿嘿，就留在这里，慢慢地赔罪。教你们皇帝再派有成色的使者来罢。”
赵良嗣暗忖：“这算甚么主意，简直混账。场面话和浑话都说过了，该切入正题了。”遂道：“王洧扰乱和议，残害公主，侮辱友邦，实是犯了灭族的大罪。但若立时处死，消息传遍燕京，有污公主名节。敝国天子再改派使者，亦势必延迟和议。”顿了一顿，瞥了一眼粘罕，不慌不忙地续道：“愚意，左右王洧兽行未遂，不若封锁消息，某等一行在此继续和议。宋使应承担什么罪责，皆在国事中抵还赔偿。列位深明大义，重和议而轻嫌隙，人所共知。敝国天子亦不喜某等多生事端，惟望尽快促成和议。此事由和议而起，亦应由和议了局。至于王洧，日后天子自有圣裁，必重加责罚，向贵国谢罪。”
这番话说得得体含蓄而又明晰。意即：公主未失身，你们没吃亏。王洧贱命一条，日后随便收拾。你们想要什么，大家都明白，就别绕圈子了，爽爽快快地开个价罢！
粘罕大喜，心道：“这厮当真乖觉得紧！这番心思没有白费。”想到大金步步进逼，愈发地心想事成，不禁露出笑容。但他胸有城府，这笑容到了脸上立即化作冷笑，道：“阁下和稀泥的本事着实不小。也罢，我大金也是仁义之邦，为保公主名节，今晚不开杀戒！”言讫拂袖而去。
赵良嗣、马扩、王洧、柴进、武松、刘唐、史进、陈达、杨达，和几个随从便即被安置在左近的大帐中。赵良嗣先前已得徽宗授意，不惜代价收复燕云。今番又被金人捉住把柄，此后的和议便是一味地退缩逊让。就连派去大宋的一位金使，赵良嗣都叮嘱属下切不可将其怠慢，生恐伤和气、生嫌隙，以致和议毁于一旦。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初至三月中旬，宋、金两国一封封国书似雪片也似往来，争执讨论疆界、兵革、人口、岁币、通商等问题，冗长浩繁，难以尽述。两国最终达成的协议略为：
燕京六州（涿、易、檀、顺、景、蓟）二十四县归宋，宋每年纳岁币一百五十万两（包括原先给辽国的岁币，每年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两，及后来用来折抵燕京六州税收而增加的一百万两）。
西京及周边八州（武、应、朔、蔚、奉圣、归化、妫、儒）归宋，宋付金一百万两白银。
所谓的“完城公主”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而是粘罕临时弄来的一个娼妓，用来冒充公主设置圈套。协议一成，金人达到了目的，便不再过问“公主受辱”一事。所有宋使安然无恙地回到大宋。
这日，宋江正和吴用在海州公廨议事，小校来报，秦明、魏定国、花荣、徐宁、李逵、黄信、戴宗、王定六、汤隆、候健等诸将，率百骑宋军归来。双方见面，互道别情。听说单廷珪在桃蹊村一役中阵亡，大家垂泪，洒酒酹奠。又听秦明讲述保卫桃蹊村、阮淝和唐九华先生的故事，众皆嗟叹。
汤隆将出在桃蹊村铸造的刀、剑、枪、棍、九节鞭五件兵器，大家小心翼翼地传看，啧啧称赞。汤隆道：“烦请公明哥哥和军师赐名。”宋江笑道：“恁般雅事，军师擅为。”吴用端详汤隆画的图样，道：“待某仔细斟酌。”
翌日，吴用将起好的名字写下，道：“小弟思虑再三，还翻阅了些书籍。”遂为大家解说。
棍，静中寓动，宛然有秀木之姿，名曰“棠棍”，为东方甲乙木；剑，通体赤红，隐隐焰芒吞吐，名曰“祝融剑”，为南方丙丁火；鞭，水磨打制，节节生光，犹显浑厚肃毅，名曰“泉壑鞭”，为中央戊己土；刀，宽阔、沉重、锋利，有霸蛮杀伐之气，名曰“狮刀”，狮子为西域之物，故为西方庚辛金；枪，矫若蛟龙，枪头流光溢彩，名曰“浸月枪”，为北方壬癸水。
吴用道：“五种兵器分别被赋予五行的属性，相生相克。天降陨铁制成神兵，便以星辰寓意。‘紫宫左三星曰天枪，右五星曰天棓’。天枪和天棓都是卫护紫宫的星辰。兵器在我等手中，护国杀敌，必饮胡虏之血！就唤作‘天棓五兵’如何？”宋江心悦诚服，由衷地赞道：“冷冰冰的兵器，一经军师赐名，便有了灵魂。某以为名字妙极。”其余人也纷纷赞同。
当下将“天棓五兵”存于军中，依然由汤隆保管。待有战事，酌情发放。
五月初，柴进、萧让、武松、刘唐、史进、陈达、杨春也从雄州回到海州。宋江早已知晓宋金和议的结果，但听柴进讲述个中原委，不免唏嘘。然则自知梁山好汉即然已尽到了匡扶社稷的全部责任，也就不再多作无谓的叹息。再想到边境战火暂息，百姓得以喘息，旧时兄弟再次相聚，内心也略感知足。
转眼端午节到了，海州的家家户户忙着包粽子、贴午叶符和天师符。北宋民俗，在端午节贴天师画像，以止恶气驱瘟避邪。有的和泥作成张天师模样，以艾为头，以蒜为拳，置于门户之上。街上推车挑担的小贩也在叫卖粽子和五彩丝线。
张叔夜在州衙设筵款待属僚，筵上依江浙习俗，特设“五黄”：黄瓜、黄鳝、黄鱼、鸭蛋黄、雄黄酒。宋江、卢俊义、吴用赴筵，吃了两个时辰的酒。筵终人散，宋江醺醺然走出，忽然听到从远方传来轰轰隆隆的海潮声，突然心生奇想要去看潮。遂看准方向定定神，便跨马往东驰去。
穿街过巷，出城又奔一阵，便到了大海边。宋江下马伫立在礁石上，眼前一无他物，只有无边无际的天空与海洋，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看着这天地间第一造化，胸怀为之激荡，似有无数的思绪涌上心头，荣辱、成败、悲欢、生死、聚散、爱恨、善恶……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海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便从“端午节”遐想开去，佳节由来已久，关于其起源的说法却多得很，有纪念伍子胥说，有纪念孝女曹娥说，有纪念先贤介子推说……流传最广和最为人认可的当然是为纪念忠臣屈原。
宋江挺起胸，背负双手大声吟道：“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唐代诗人殷尧潘的《端午日》，为千古忠臣一叹。然则不能被“洗冤”的“直臣”，从古至今又少得了么？
吟诗的口尚未闭上，海风又迎面吹来，灌进了嗓子眼里。宋江咳嗽了几声，不禁失笑：吃醉了酒跑到海边来吹风，又是发呆又是吟诗，还替古人大发感慨，如果被铁牛兄弟知道，又要笑话宋江冒酸气了。
当下跃上马背，缓辔徐行，优哉游哉回城。进入海州城时已是黄昏，街上不少商铺已经打烊，摊贩和农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故而行人渐多，骑马不便。宋江索性下马步行。
一个汉子迎面狂奔而来，神色极其慌张，又见他身后有五六个后生追来。这五六个人奔近了，其中一人粗野地扒开宋江，吼一声：“滚开！”继续向前追去。宋江被扒了一个趔趄，心中有气，皱眉回头看去。见不远处他们已经追上了那个汉子，正将他摔倒在地又踩又踢。这种市井中的斗殴宋江早已看得惯了，平日里见了睬也不睬。但眼前这事颇觉碍眼，那挨打的像是个寻常农人，打人的那几个膘子油光光的，神色跋扈，十分不善。正犹豫着是否上前去管，那几人已经扬长而去。
宋江叹了口气，继续走路。又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混乱，马蹄声、鞭声、“哗啦”声乱响。回头一看，见一乘马车驰来，上坐的车夫见了适才打人的那几个人，在马上欠欠身子，嘬唇吹出一个响亮的唿哨，算是打了招呼，原来这些人是一伙的。随即，那车夫纵马狂奔，左右乱挥鞭子，逼迫行人和摊贩让道。鞭子抽中人，是一声惨叫；抽中摊子，则是缸摔坛破，“哗啦”乱响。经过宋江时，老实不客气地也是一鞭子，宋江忙抬左手去挡，左手和左额被鞭子抽中，疼痛难忍。
宋江为人宽厚，一团和气，受点小气多半忍让。但此时怎能忍得，登时大怒，鼓足中气喊：“孔明孔亮！”只见两骑快马倏地并骑飞出，抢上前去。
孔明、孔亮、吕方、郭盛是宋江的贴身侍卫，时刻在暗中跟随。宋江一喊，四人立刻现身。孔明、孔亮一左一右追上那马车，看清车夫二十出头年纪，身着布衣，鞍鞯却甚为华丽，这厮多半是富人家的厮役。
孔明喝道：“狗奴才，快些下马，爷爷少打你两下。”车夫骂道：“哪里来的牛子，原来没眼！你不看这是谁家的车？”话音未落，挥来一鞭。孔明连忙伏在鞍上，虽躲过鞭子，但觉得被迫伏鞍低头，气势上输了。心中愈怒，对孔亮使个眼色，兄弟二人同时挥出鞭子，“啪啪”两声，鞭子缠住了车夫头颈。二人右臂用力回拉、上提，车夫被提离了马车，高高弹起，紧接着又被重重地掼落在地。孔明、孔亮下马将他摁住，拳头脚尖一齐上，好一顿暴打。
车夫被提离马车时，马车兀自狂奔，吕方、郭盛去追赶阻拦。
宋江走上前，见那车夫被打得鼻口流血，面皮涨得发紫，躺在地下呻唤。宋江微笑问：“你是谁家的伙计？”车夫答：“你看车上便知。”孔亮踹他一脚，喝道：“问你便答，啰嗦甚么？”其实二人先前已注意到车篷上有个碗大的“宋”字。车夫道：“宋公旸，海州只有这一个‘宋’家。”宋江道：“你为何冲撞行人，可知错么？”车夫道：“主人要的罗记咸鱼包，出锅便要吃。若晚些儿，皮不脆了，馅不嫩了，委实不敢耽搁。”
此人抢道的目的是将刚买来的咸鱼包尽快送至主人手中，由此便策马开道，鞭打行人，三人越听越怒。宋江来海州的时日尚短，又任军职，与地方接触较少，是以“宋旸”这个名字之前也在地方官的口中听见过几次，但并不了解。只知道宋氏是海州本地的望族，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端的不可小觑。
为奴的仗势欺人，多半由于主子为富不仁。车夫已得到惩罚，他背后的那个庞然大物，尚须慢慢计议。宋江正要放了车夫，忽闻一声唿哨，街角边转出十几个人，一人手指宋江喊：“就是这厮！”一齐冲来。车夫从地上爬起，大叫：“俺的帮手来了！”宋江见他们手掿朴刀、杆棒，又惊又怒，心道：“这撮鸟们当真无法无天。若非我等会武，他们便要当街行凶不成？”
此时吕方、郭盛已拦住马车，返回，四人与十几个泼皮打得不可开交。宋江认出先前追打那个农人的几个汉子也在其中，冷笑道：“正好将前账一起算了。”
泼皮全无武艺，自然决非对手，顷刻被打得落花流水。但四人出手也不伤人性命，只是在其手脚割个口子、在肩背上狠狠砸一刀背而已。打散了这些鸟人，五人同回州衙。
人定时分，风清云霁，深沉的夜幕遮住人世的喧嚣，一切归于平淡。
张叔夜在房中批阅文书，忽报宋江求见，便教进来。宋江唱个喏，道：“恩相深夜劳思，勤政忧民。”张叔夜搁笔道：“宋统制请坐。某近来为海防边寇一事，颇为忧虑。正在筹措银两，以积粮蓦兵。此事已申奏朝廷。”
宋江道：“属下上任之初，也曾缉捕小股海盗。近闻海患多在东南，莫非又波及海州？”张叔夜叹道：“大宋重视海上贸易，与日本、高丽、占城、真腊、蒲甘、勃泥、阇婆等数十个国家通商，最远至黑人国，互通有无。为便利物资集散和人员流通，还特设杭州、广州、泉州、明州、密州为市舶司。我大宋富庶，多输出优良物产，自然天恩远播。”说着不禁微笑。忽地以手拍案：“然则化外之人蛮野愚顽，不感皇恩，惟思贪暴。有亡命的便啸聚海上，抢劫大宋商船。又见大宋在北地用兵，疏于海防，便愈加放肆，始渐劫掠沿海城池。海州物阜民丰，自然为其觊觎。今年已来犯数次，虽都被某打退，但海盗已在外海一些小岛上盘踞经营，随时觑隙西进。此乃大患。”
宋江道：“守土拒敌，正是我辈之责。恩相但有驱驰，宋江万死不辞。”张叔夜点头，又道：“宋统制前来，定有话说。”宋江道：“属下所禀，非外患，却是内忧。”遂讲了在街上遭遇车夫、泼皮一事，道：“奴仆横暴，主子难辞其咎。属下寡闻，不知那宋旸的底细。望恩相明示。”
张叔夜沉吟片刻，起身在书架上翻找，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打开念道：“大宋灭一弱国，而与强国为邻，恐非中国之福，徒为女真之利耳。辽足为夷狄，然已久沾圣化，颇知礼仪，百余年间，谨守盟誓，不敢妄动者，知信义之不可渝也。今女真刚悍善战，茹毛饮血，殆非人类。辽以夷狄相攻，尚不能胜。倘与之邻，又将何求以御之乎？”念讫看着宋江微笑。
宋江道：“此乃一段朝臣的表奏，议论大宋联金伐辽之弊。文辞精严深刻，论政鞭辟入理。撰此文之人，必是德才兼备的社稷之臣。恩相的意思是……”他心中已隐约猜到，这位“社稷之臣”与“宋旸”似乎有莫大关连。
张叔夜娓娓道来：“表奏的作者是本朝朝散议郎宋昭，乃是战国时微子启的七十二世孙。某任礼部侍郎之时，与他共事甚多。其人聪颖明达，秉性诚恳忠厚。宋昭是海州人，不少亲眷世居海州，籍累世官威，经数代繁衍经营，宋氏终成本地望族。海州的官宦和私商，都有宋氏族人或姻亲在内。宋氏势力遍及土地、盐商、采矿、丝织、渔业、漕运、海运等诸多领域。海州的三成乃是宋氏天下。”宋江憬然一惊，想起车夫的那句话：“海州只有这一个‘宋’家。”
张叔夜续道：“宋氏恁地势强，却不欺人。做官廉明，经商也诚信。家风端严，教化以礼仪。男无犯法之男，女无再嫁之女。宋昭有二子：宋明、宋朋，也都是志诚君子。只是近几年，才听说宋旸。此人据说是宋昭早年收的义子，经营了几年家业，羽翼渐丰，便要用事。”
宋江心中冷笑：“‘楚人沐猴而冠’，又是一个小人得志的奸恶之徒。”果听张叔夜道：“宋旸性恶，为民是刁民，为商乃是大斗进、小斗出的奸商，更少不得干些放刁把滥、欺贫凌弱、残害百姓的勾当。宋家名誉已被玷污。”
宋江听到此，有些忍耐不住，问：“如此作威作福，想必不为民所容。为何兀自坐享荣华？”张叔夜冁然一笑，道：“宋统制如此问，是在委婉地责备本官啊。你在想，容其坐大已是不该，缘何明知有罪，却不法办，莫非惧怕宋家势强？是也不是？”宋江连忙致歉，道：“不敢冒犯恩相。”张叔夜叹道：“即使是责备，某亦理应受之。无论如何，某之怙恶不悛已成事实，民间亦颇有微辞。”宋江见他坦诚，便问：“恩相莫非已有措置？”
张叔夜问：“宋统制可知郑庄公？”宋江点头道：“郑庄公御燕、侵陈、伐许、克息、御北戎，击败多国联军，‘小霸’中原，乃一代雄主。”张叔夜道：“郑庄公为生母姜氏所忌。姜氏逼迫他将京邑封给共叔段，还与段阴谋夺权。郑庄公一再退避忍让，待其反形毕露，才出兵反击，终克段于鄢，迫其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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