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罗汉



阅读库推荐各位书友阅读:青云路第六章 罗汉
(阅读库www.yuedsk.com)(阅读库 www.yuedsk.com)    青云还记得,自己曾经在常去的那家小文房店门口遇见一个背影极像钟县丞的人,一副藏头露脸的样子,似乎不想被人发现他是谁。而据小文房店的老板所说,这位客人在他的店里买去了一叠积压已久的淮纸,所费不菲。

    当时他她还觉得疑惑,如果真是钟县丞,为何要花一大笔钱去买几张已经泛黄又很少有人用的淮纸呢?她原以为钟县丞是个文人,买纸是为了写字画画什么的,但现在看到这几张画有首饰设计图的淮纸,他就忍不住怀疑了。这些纸究竟真是象钟太太所说的那样,从发卖的犯官物品夹层里发现的,还是钟县丞买了淮纸来假造的呢?

    她从钟太太手里拿过两张图纸,凑到跟前细看,发现上面的线条笔迹都很新------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小文房店的老板曾经说过,这种淮纸的特性就是时间长了会发黄,但上面的字迹却清晰的象新的一样。不过,从字迹里看不出来,墨汁的气味又如何?

    没错,这两张图纸虽然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但画得略嫌简单了点儿,说白了,就是个首饰样子,正面高清大图,还简单地上了点色,但反面图和细节图却统统没有,匠人只看图纸,真能造出一模一样的首饰来吗?

    而且,青云凑近了图纸用力去嗅,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她曾多次见过刘谢带回家里阅览的公文,也曾亲身进入县衙办公室里给他送饭,自然闻得出来,这种墨汁乃是清河县衙去年新换的一批墨磨出来的。

    那时候,因为黄念祖倒台,原本依附他的人自然也跟着倒霉了,其中就包括以贿赂的手段取得县衙文房用品供货权的商家,但之前的那家文房店东主却早被黄念祖一伙人逼得举家外迁,根本就不可能重新为县衙供货,最后是一个刚从外地回来的文房商人打通了关系,揽下了这个肥差,并且很快开了清河县城里最大一家文房店。这家店的墨都是自制,应该是这名商人自己研究出来或是从外地学得的秘方。因此,无论是县衙也好,清河其他地方也好,本地人使用他家的墨,必定是在去年秋天以后,这图纸自然也是在那以后才画好的。

    这么一来,这份图纸的真实性就很成问题了。

    青云隐晦地看了钟太太一眼,心里在想:如果图纸是钟县丞假造的,那又是为什么呢?说起来……她看见钟县丞买淮纸,似乎是在周康上任之后几个月?那段时间里蒋友先与卢孟义正不停地想法子进入淮王别院,却又为周康所阻,一度惹起全县城的人议论……

    钟县丞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钟太太不知道青云在旁想些什么,她只是拉着女儿,把事情原委一一说出来:“都是我不好……我见你爹代县令时,日夜辛劳,最终却只能再次做回县丞------他在这个位置上都坐了七八年了!他素来有远志,难不成就只能在清河蹉跎一辈子?那是周大人新至,又好像跟你爹相处不来,我怕你爹将来要吃亏,便劝他到府里打点一下,说些好话,若能到别处任职,哪怕还是任县丞呢,只要那地方稍稍富裕一些,上官略和气一点,你爹也能好过多了。你爹没拗过我,就依了我的意思,送银子太俗气了,送字画又不得知府大人的中意,我想起曾经与知府太太有过一面之缘,便想着从她那里入手……”

    钟胜姐哽咽道:“爹爹和娘何至于此?我们家虽有些银子,但也不是巨富,那些贵重的首饰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把家里的老底都花光了么?!”

    钟太太苦笑:“那倒不至于,只是有些对不住你------你爹和我把这些年为你攒下来预备做嫁妆的金银珠玉宝石都用上了,又恰好得了这几张图纸,上头的首饰精致绝伦,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处买去,定能讨得知府太太的欢心,因此特地寻了老家那边一个手艺极好却早已洗手不干的珠宝匠人,做了几件首饰,特地寻了个体面地匣子,送进府里去了,哪里想到……”她眼圈一红,低头抹泪,“当时知府太太应得极爽快的,只说用不了多久,调令就能下来,因此你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着就好,后来因与周大人混熟了,相处得越来越好,即使调令迟迟未下,淮城知府又换了人,我们也只当是银子打了水漂,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祸事……”

    钟胜姐听了十分气愤:“这么说,那个知府太太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帮爹爹?她得了珠宝,就忘了这回事,只叫爹爹空等。如今钦差来了,她又怕惹事,就主动出头把爹爹告了么?世上怎会有这等无耻之人?!”

    她越想越生气,猛然起身:“不行,我得把这件事告诉人去,有这些证据在,足可证明爹爹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信错了人,送错了礼罢了!”说着就要走。

    钟太太慌忙拉住她:“你又胡说了!你一个女孩儿,怎好抛头露面?你又能告诉谁去?!”

    钟胜姐十分委屈:“难不成我们就看着爹爹蒙受不白之冤?!”

    “你急什么?!”钟太太喘了几口气,沉声道,“你爹在县衙里也有几个信得过的属下,叫他们来,再带上咱们家的管家,一起到府里去,把物证也一并送过去,跟钦差大人将事情讲清楚了。他自然就知道你爹无辜,想来是不会为难你爹的。”

    钟胜姐闻言,反忧为喜:“当真?若真能这样顺利就好了!”

    “本来就没有你爹的事,当然会顺利的。”钟太太咬了咬唇,低下头,“都是我的错,若我当初没有出那个馊主意,没有送出这份重礼,今日就不会……”

    青云在旁看着,很想问钟太太一声,这案子是不是真的没有钟县丞的事?如果没有,他假造首饰图纸做什么?

    不过,钟太太久病的形象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加上对方不久前才吐过血,青云顾虑到钟胜姐也算是个不错的朋友,不想当场刺激其母太过,要是把人再气吐血了怎么办?想了想,她还是没开口问出来,但另外提了一个要求:“钟太太,您要派人往府里去,我能跟着一起去吗?我担心我干爹,淮王别院的案子发生时,他根本就不在县城,这次完全是池鱼之灾,我想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钟太太虚弱的笑着点头:“自然可以。你真是好孩子,对刘主簿如此孝顺,哪怕他遭了祸事,也依旧不离不弃。”

    青云裂开嘴回她一个微笑。

    离开的时候,青云趁他们母女不注意,顺走了一张图纸。出了县衙后门,她家也不回,直奔那家小文房店,一见老板就道:“您老人家前些日子不是卖了几张淮纸出去吗?那包淮纸还有剩没有?有的话全卖给我吧!”

    老板慢慢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却还是依言把那半包淮纸拿出来,统统卖给了她。青云付钱的时候颇为肉疼,但将淮纸拿到手里时,她就知道自己做对了------那张顺来的图纸无论色泽还是纹理,都跟剩下这半包淮纸是一样的!而老板所拥有的另一包淮纸,发黄的程度与纹理则与这半包不同。

    老板告诉她:“淮纸制作不易,用料和水的分量不一,做出来的纹理就有差别,而纸放置的时间不同,颜色也会有些微不同。我这一包是同一批做的,你那半包又是一批做的,两包纸从不同地方收来,自然不一样。”他还有些好奇地看了她手里的图纸一眼:“这个也是从我这里买的吧?用来画图却太糟蹋好纸了,图也画得平平。”

    青云一个激灵:“您觉得这图画得不好吗?我听说这是有名的珠宝匠人画的。”

    老人呵呵笑道:“我不知道这是哪位匠人画的,但一定不是真有名气!珠宝匠人的图,怎会是这样子的呢?”他扫了图纸的落款一眼,“淮王府用的工匠,在图纸上署的名确实是这个,可他们还另有印记,上头有匠人的名号与制作年月日。淮王府没了,匠人也都被朝廷收了去,不可能流落民间,倒是坊间有些二流小匠人,故意拿王府匠人的名号哄人。”

    青云惊喜地问:“这么说,您知道内情了?您见过王府珠宝匠人画的图纸吗?!”

    老人笑道:“我就爱收这些纸,怎会没有?只是不卖人罢了。”他慢腾腾地转身进了里间,摸索了半日,拿着一个扁扁的木盒子出来,打开给她看:“你瞧,这都是旧年淮王府用的工匠留下来的,如今在市面上都找不到了,我还从没拿出来给人瞧过呢,不过也没人问过我就是了……”

    青云小心地翻着那些泛黄的图纸,那是真正的淮王府工匠留下来的,大部分是些家具的图样,也有屋顶檐角雕花修补的图样,还有几个是花园走廊墙上的雕花窗子式样,剩下有七八张是首饰的。

    这七八张图纸画的都是同一件首饰,瞧着似乎有些眼熟,总共有正面、反面、侧面……六个面的效果图,另外还有每一个细节部位的清晰大图,连尺寸与镶的珠玉宝石种类、颜色、数量都写了出来,在最后一张图纸的右下角,还注明了这件首饰是给王爷一个侧妃制作的,是一整套首饰里其中的一件, 这名侧妃喜欢什么珠宝,又讨厌什么珠宝,但按她的位份又最好使用什么珠宝,王府珠宝库里符合这件首饰需求的宝石有多少,大小如何,最适合的那些都放在哪个房间的哪个柜子里……林林总总,写得十分详细周全。

    这才是王府御用级别的工匠应该出产的图纸!

    青云长长地吁了口气,再次看向自己从钟家顺来的那张图,怎么瞧都觉得粗糙,真是山寨中的山寨。

    但她很快又僵住了,火速将正版图纸中的一张抽出来,对比着山寨版的图纸细瞧,再看一遍正版图纸里对于那件首饰上所采用珠宝种类的说明,怎么看都觉得这应该是同一样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说……小文房店里的这一份才是那件首饰的真正图纸,那钟县丞是从哪里见到那件首饰,又假造出了一份山寨图纸呢?

    青云心情复杂地重回钟家,当她再次看见钟胜姐时,脸上种种僵硬异状都消失不见了,露出来的是她平日惯有的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她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对钟胜姐说:“我给姐姐赔不是,方才我被钟太太的话惊着了,又担心干爹,一时间竟没留意手上还拿着东西,就回去了,到了家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我马上就给你送回来了。”双手将顺来的那张图纸递了回去。

    钟胜姐很是吃惊:“我怎么没看见?你是一直拿在手上的么?”

    “自然是一直拿在手上的。”青云笑道,“原本只是拿来看看,结果后来只顾着想事儿,竟然忘了!你送我出门时,想必也在为钟大人担心,因此没发觉吧?”

    钟胜姐想起自己当时确实正处于一片茫然之中,既有对父亲的担忧,也为有证据可证明父亲清白而欢喜,更期盼着证据能早日送到钦差大人手里,让他将自己父亲开释,因此还真没注意旁的细节。她只模糊记得出门时青云手上没拿东西,但也有可能是她没留意……

    她没有追究下去,只是拿过图纸看了看,确认是自家的东西,便埋怨一句:“你以后可得仔细着些,这是救我爹要用的重要证据!万一缺了这一张,钦差大人不认怎么办?”

    青云没脾气地笑着:“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说完叹了口气,“干爹遇到麻烦,我都担心得不行,更何况你这是亲爹呢?”

    钟胜姐正色道:“不会有事的,只要咱们把这些证据送上去,我爹就没事了,更别说刘大人。”

    青云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对了,方才看那些图纸,虽然上头的首饰很是精美,还有颜色呢,但到底是用什么宝石瓖嵌的?是不是很贵重?”

    钟胜姐眨眨眼,脸微微一红:“自然不是寻常货色,我娘方才都说了,那原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嫁妆!”

    青云却盯着她道:“这么多件呢,上头若都是你的嫁妆,那些珠宝都是什么成色的?又从哪里买来?”

    钟胜姐皱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有些担心,钟大人即使洗脱了私吞淮王藏宝的罪名,也要被追究贪腐之罪啊!”青云煞有介事地忽悠她,“你想想,你家里虽殷实,可那些珠宝都价值不菲,即便是从你出生便开始积攒,那也是一大笔银子,绝不是寻常富户能有的!你爹娘是从哪里弄来的?”见钟胜姐的脸色开始僵硬,她又再加了一把火,“我记得周大人初来时跟钟大人不对付,还曾质疑过你们家在黄念祖倒台后买的宅子田地什么的是哪里来的钱……钟大人可是给黄念祖做过几年下属的,万一钦差疑心他这是在那时候积下的钱财,那可怎么办?!”

    钟胜姐脸色都变了,慌忙抓住青云的手:“怎么办……青姐儿,我爹真的没有贪银子!那时候他与黄念祖差点儿就翻脸了,好几回黄念祖都在晚上派人来吓唬我们,几乎没把房子给烧了,我娘就是被吓着了才病倒的。我爹怎么可能跟他有勾结?!”

    “我当然相信钟大人的为人,可钦差大人不知道啊!”青云见她如此害怕,心下有些愧疚,但还是咬咬牙,坚持自己的计划,“再说了,就算跟黄念祖没有勾结,那会不会私下截走黄念祖贪得的钱财呢?要知道,我干爹那样出了名的老实人,那个钦差都能说他为祸乡里,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钟胜姐原本放下的心又再度提了起来,怎么想都觉得青云有理,她悲愤地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爹就这样冤死了么?!”

    “当然不行!”青云总算找到机会说这句话了,“所以,我们必须事先准备好说辞,比如那些首饰的原料珠宝是怎么来的?最好有个详细的清单,每一件都有来历,这样那个钦差就挑不出刺来了!”

    钟胜姐转悲为喜:“你说得对!”但又有些怯怯的︰“可是……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母亲还不知道么?!”青云笑了,“这是为了救你爹,她一定会帮忙想起来的!”

    理论上,钟太太是会帮忙想起来的,但前提是那些珠宝真是她多年来为女儿积下,又为了丈夫的前程而特地依图纸打造成首饰。她听完女儿与青云的请求后,整个人的表情空白了几秒钟,才慢慢地道:“都是这些年里你爹与我慢慢积攒的东西,是从哪家店买来的,大多不记得了,一时间叫我如何想起?”

    钟胜姐有些焦急,忙将青云告诉她的道理又讲了一遍,道︰“娘,您细想,若不能解释那些珠宝的来历,那个钦差如何肯轻易放了爹?顶多不过是把罪名换一换罢了,到头来,爹爹还是得不了好呀!”

    钟太太抬头看了看青云,眼神中带着几分惶惶然,青云却没有安抚她,反而一脸忧虑地点点头:“是呀,钟太太,我们在清河,当然知道钟大人清廉正直,但谁知道那个钦差是怎么想的呢?他都能把我干爹说成是坏人了,定是个糊涂的!可谁叫干爹与周大人、钟大人的性命前程都掌握在这么一个糊涂人的手上?我们也只能想法子,准备得周全些,免得事到临头被钦差抓着漏洞,那就不好了。”

    钟太太靠在床边,不停地喘着气,什么话也没说,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看得钟胜姐担心不已:“娘,您没事吧……”

    钟太太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把图纸都拿来,我细想想,看能不能记起来……”

    有图纸对照着看,确实能帮助到她。她慢慢地指着那一张张图纸,说出哪件首饰上用了什么材料。她也知道这时候不可能作假,或是拿颜色相近的便宜货色蒙混过去,要知道,钦差手里可是有实物的,撒谎只会显得自己心虚。

    然而,当她将所有图纸上的首饰所瓖嵌的珠宝全都说出来之后,哪怕是钟胜姐也觉得情况不妙了。青云一直在旁用笔将她说的珠宝种类、数量记下,最后一清点,发现那一整套精致绝伦的首饰,居然用了近将两百颗各类珠玉宝石!其中绿宝石四十多颗,粉红等颜色不那么正的宝石有二十多颗,蓝色的宝石三十多颗,其余杂色宝石以及不同大小的珍珠、玉石近一百颗——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寻常富贵人家能拿得出来的!

    青云还发现一个破绽,钟胜姐也无意中说出来了:“娘,您为我备嫁妆,怎么就不多备些正红色的宝石呢?我还以为只是图纸上的颜色偏了,谁知真不是正红色的呀?叫人看见了,不是让人笑话么?”

    青云心中敞亮,原版的首饰就是给淮王的侧妃打的,怎么可能会用正红色的宝石?哪怕是颜色稍稍接近些,淮王妃都会发火吧?但套用在官宦人家千金xiao姐的嫁妆上,那就有些奇怪了,好象这家人没打算让女儿嫁人做正室,而是给人做妾似的。如今这年头,连填房也是用的大红正色。

    对此钟太太只能勉强笑道:“红宝石颜色正的难寻,价值又不菲,你爹和我也只是想着先攒了再说,日后有好的再换不迟,哪里想到会拿去送礼呢?”

    钟胜姐听了自然不会再追问,青云倒是在旁笑了笑:“钟大人与钟太太是无意,却不知收礼那位知府太太,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比如……误会钟淮夫妻贬低她不是正室?

    钟太太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想起来,那位知府太太原是官宦人家的xiao姐,知府大人却是个穷举人,中了进士后悄悄写休书回家乡给元配,便娶了现任太太,后来元配带着儿子找上门来,还闹过一场,被现任太太不知用什么法子打发走了,后来也没见再来闹,但知府这“停妻再娶”的坏名声是洗刷不掉了,听说他前段时间会被免职,也有这个缘故。

    难不成……真是她糊里糊涂送错了礼,才会连累了丈夫钟淮?!

    有了这个念头,钟太太便一直心神恍惚。钟胜姐问起那些珠玉宝石的来历时,她也吱吱唔唔地,一脸疲倦伤神的模样。钟胜姐不忍再问,便让她先歇下:“您睡一觉,晚上女儿再来问您。”

    出得房门,钟胜姐立刻拉着青云回到自己房间坐下,然后对着手里长长的珠宝清单,重重叹了口气,抬眼看看青云,忽然红了眼圈。

    青云故意问:“你怎么了?”

    钟胜姐拉着她的手,小声问:“我爹他……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泪珠儿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青云到底是心软了,柔声安抚她:“别担心,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们还没弄清楚呢。你要伤心,也得问清楚了再说。”

    钟胜姐掏出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倔强地道:“不管怎么样,那是我爹!我不会看着他受苦的!”

    青云能体谅她的想法,说真的,钟淮真没什么恶行,在清河本地做官多年,也一向有好名声,当初黄念祖鱼肉百姓时,他也坚持不肯与之同流合污,流民落草为寇,他还冒着危险带人前去劝降。这样的官员已经算是难得了。

    只是……青云想起方才自己重新仔细看过的那迭山寨版图纸,非常肯定钟淮送给那位前任知府太太的一定是全套的首饰,而且这套首饰一定不是钟淮夫妻让人照图纸打出来的,因为钟太太对这套首饰并不算十分熟悉,只是根据图样回忆细节,却对一些非正面的细部装饰一无所知。正好青云见过其中一件首饰的正版图纸,可以确定,钟淮夫妻一定是拥有过这套首饰,再根据首饰自行将图画出来的,而且很有可能并非照着实物画,因为图纸上含糊不清或有些微差异的地方太多了。也许,他们是在送出实物后,才照着记忆画出了图纸。

    淮王府的首饰,怎会平白无故落在钟淮手里?难不成他真的对淮王别院里的藏宝做过什么?青云记得刘谢提过,那藏宝的暗室里有被人入侵的迹象,还有部分财物不见了,不用说,定是在卢孟义进去之前,就被别人发现并转移了!

    还有比钟淮更适合的人吗?他在本地为官多年,黄念祖倒台后,周康上任之前,他就是清河的代理县令,执掌一县大权,甚至连把守淮王别院的官差都是他派出去的,他如果想从淮王别院运些什么东西出来,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青云犹自在深思,钟胜姐也在呆呆地想着自己的事,两人无言对坐,也不知过了多久,丫头进来换茶,钟胜姐才醒觉:“呀,我竟忘了时候,快到饭时了吧?”青云也惊醒:“我该回去了,出来大半天了呢。”

    “今儿真是多亏你提醒了。”钟胜姐感激地道,“若不然,娘和我还不知道这事儿有大后患呢!”

    青云笑笑:“这有什么?钟大人得救了,我干爹也更有希望脱罪,这是应该的。”

    钟胜姐坚持要送她出门,青云推了几句,见前者不依,只得由得她去。两人手拉手亲亲热热地出了前院,便看得院里有个生面孔的老仆袖手站在台阶下。钟胜姐认得他,忙问:“老王,你怎么在这里?六叔来了?”

    那老仆笑说:“正是,2奶奶刚遣了人请六爷来,六爷就来了,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

    钟胜姐很是惊讶:“六叔来了这么久,怎么也没人跟我说一声?”

    青云见她有亲戚来,便说:“我自己走就行了,你去见你叔叔吧。”钟胜姐笑着应了。

    青云出了县丞宅,一路往县衙后门方向走,又再次经过县令正宅的墙边,看着墙那头越过来的几根枯枝,忽然冷笑了一下。

    钟淮若真是私吞淮王藏宝之人,那就信不过了。她不可能真的靠他把刘谢捞出来,到头来最终还是要求到周康头上。这件案子,周康是主犯,钟淮是自己身上不干净,刘谢只能算是搭头。周康有个那么牛13的岳父,难道就不能出一把力?

    青云脚下一转,朝县令宅的正门方向走去。

    青云再次被晾在小花厅里喝了半个时辰冷茶水,才等到了一个丫头:“我们太太身上不好,姑娘说了,不便见客。客人还是请回去吧。”

    青云一呆,她记得自己清楚地说过,明日就要与钟家人一道往淮城去,问周家人要不要同行的。周钟刘三人入狱的消息刚刚传来,周家人就不打算打点什么吗?她见那丫头丢下话就要走,连忙叫住对方:“你可曾把我的话全都告诉周太太、周公子与周姑娘了?府上难道就不打算派人往淮城去看周大人吗?打点官府也好,探监也好,总要去瞧瞧的吧?总归是一件案子,三家一起去,遇事也好有照应呀!”

    那丫头一脸的不耐烦:“你这人怎么回事?都叫你回去了,你还啰嗦什么?老爷的事,太太、少爷与xiao姐自有主张,要不要派人去府里,自有太太做主。至于旁人,与我们周家何干?你若以为靠着巴结我们太太,就能借人家侯府的名头救下你干爹,那就打错算盘了!清者自清,你干爹要真是无辜,怕什么钦差呀?!”

    青云冷笑一声,就这么坐在那里抬头盯着那丫头看,嘴角还带着讽刺之色:“关系撇的真清!要不是你家周大人,钟县丞和我干爹刘主簿能摊上这个麻烦?!常听的老人言,过桥抽板,那是比喻有些小人利用完别人就丢开不理了,可没想到江山代有jian人出,桥还没过就有人想抽板了,也不怕连自个儿一并掉进水里!”

    她一时怒火上来,想着钟家靠不住,这周家也不是好货色,却连累了无辜的刘谢,对周家人更没好感了,眼角瞥见窗外似有人影晃动,隐约能认出是个少女的模样,头上戴着华丽的珠花,兴许是周家女儿,她索性冷笑着大声说:“说来府上还真是好镇定啊,似乎连周大人被钦差定了罪投入大狱,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对,就算做了犯官家眷,周太太和少爷xiao姐们还有侯府可以依靠,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真是吃饱了撑的,还以为你们真会在意周大人的安危。周大人实在是太可怜了!”说罢起身就要走。

    那丫头气得脸都白了:“站住!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青云也不理会,只是一面摇头一面向外走:“真没有规矩,我还以为世家大户出来的人都懂得礼义廉耻呢,没想到你们居然连人伦亲情都不在乎,真是太高看你们了。”

    才出门,走廊上就冲过来一名少女:“你给我站住!”正是周家啊xiao姐周楠,“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家如何不在乎父亲的安危了?!”

    青云等的就是她,冷笑着转头道:“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周大人明显就是被人陷害了!什么大不了的案子?淮王私藏的宝物,周大人手下的幕僚有偷盗的嫌疑,直接抓人就行了,抓了人回来细审,有什么幕后指使人审不出来?全清河县的人都知道周大人和他不和,顶多就是个失察的罪名,怎么就成了一伙儿的?幕僚既不是奴才,又不是亲戚,他想做什么,周大人还要从头管到脚不成?这么一件小案子,放着正犯不查,倒闹得如今居然跟淮王造反扯上关系了,连周大人一个原本常年在朝中做官,刚刚才放到淮王以前的地盘上做地方父母的人也成了反贼,骗谁呀?!”

    周楠怔了怔,神色间颇为意外,表情也缓和了些:“原来你也不是个蠢人。只是你既然知道这事儿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那为何还要说方才那些话?!我母亲与哥哥担心父亲,都担心得病倒了,你还要冷嘲热讽!”

    青云不以为然地道:“他们担心得病倒了?是,传闻是这样没错,可实际上又如何?我怎么就没瞧见你们真采取什么行动呢?不是说有侯府的关系吗?不是说那侯府很威风很有权势吗?要是真有本事,这件案子压根儿就不会牵连到周大人头上!更别说他去了淮城这么久,你们家也不见半个人去看一看了!分明就是袖手旁观,还怪我冷嘲热讽?!”

    周楠又恼了:“你……你胡说!我们怎会对父亲袖手旁观?这事儿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况且京城离这里上千里远,我外祖父在京里正想法子呢,兴许这会子早解决了,只是消息还未传来。我们家总要等到京里的信来了,才好谋后事!”咬咬唇,不屑地斜了青云一眼,“你一个乡下丫头,能知道什么?!”

    青云同样斜了一眼回去:“你瞧不起我是个乡下丫头,我还瞧不起你呢!天下怎会有这么蠢的人?事事要等到京城里有了决定,你们再去救人,那要是那个钦差故意跟周大人过不去,赶在京城来信之前就将他治死了呢?!你们到时候上哪里哭去?!”

    “他才不会!”周楠似乎对此十分有信心,“京中勋贵彼此连络有亲,定国公府与我们虞山侯府也是多年的交情,他怎会如此不念旧情?!”

    青云嗤笑:“他要是念旧情,周大人还会有今天的祸事?周姑娘,我发现你不但有点蠢,还很天真呢!”她见周楠柳眉倒竖似乎要发火了,便把脸一板,冷冷地道:“周大人为人不错,若真出了事我会觉得可惜,但他的死活与我不相干,我在意的只是我干爹刘主簿的性命。如今我干爹都是受了周大人这案子的连累,你们要是真有法子,就赶紧去想吧!侯府的女婿被人冤枉了,还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那还不如不做侯府的女婿呢!钟县丞家里没你们有来头,也知道想法子救人,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她一甩袖子就往外走,决定不跟这帮脑子只有“侯府”两个字的人纠缠下去了,只是出门前,她又觉得不出一口气不行,便回头冲周楠甜甜地笑了笑:“周姑娘,我想起来了,周大人若是反贼的同党,这罪名可不轻呢,是要砍头还是流放?亦或是索性满门抄斩呢?要是家眷侥幸能活下来,又会如何处置?你别瞧我是个乡下丫头,又是流民出身,但好歹如今我也是堂堂良民,不是什么犯官之女啊官奴之类的身份,你说是不是?”说完就走了。

    周楠气得满面通红,但生气过后,也有几分惧怕。青云说的这些话她不是没有想过,也曾问过母亲与哥哥,可他们都只叫她安心,说会有办法解决的------办法就是让父亲入狱,罪名还越来越确定了么?!

    周楠坐不住了,她立刻转身去找哥哥周棣------近日来周太太总叫她不必担心父亲之事,但除此之外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她觉得也许哥哥的态度会更坦白些。

    周棣原本一直住在主簿宅那边,与父母妹妹相隔有段距离,但周康启程去了淮城后,周太太便命人将儿子挪回正宅来,安置在正院的东厢房内,方便就近照顾,因此周楠很快就到达了兄长的房间。

    不过周棣眼下并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周太太也在,母子二人在说话。不知为何,门口并没有丫头婆子守着。周楠到了门前一瞧,慌忙躲到一旁,生怕母亲看见了自己。要是让母亲知道她又再问起父亲的案子,不用说一定会嫌她不听话的。

    屋子里,周太太似乎正在安抚儿子:“……没事的,你外祖父即便不管你父亲,也不能不管我和你们兄妹。他一向最疼你了,不是么?如今不过是淮王之事闹得有些大,但你父亲与他素无往来,钦差哪怕是一时疑他,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周棣却不大有信心:“京里至今没有来信……母亲送信进京,已有近两月功夫了!快马加鞭,外祖父那里无论如何也该有个回音才是!母亲……儿子担心……这案子会不会牵连到外祖父头上?”

    “别胡说了!”周太太脸色变了变,“侯府一向与楚王府交好,外人皆知你外祖父与淮王不是一路人,平白无故的,怎会牵连到他头上去?除非朝廷拿到了那份名册!可你心里清楚,那东西并未外泄……”

    “可淮王别院那暗室里,并没有名册!”周棣握紧了拳头,“消失的那些财物里,也不知是不是夹杂了什么东西……”他抬头望向母亲,“当真是卢先生带走了名册么?!”

    周太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除了他,还能有谁?暗室里有什么东西,不是都派人去清点过了么?并没有名册一类的物件,自然是他拿走了。若他不是找到了这般要紧的东西,也不会连个信儿都不留就走了,必定是回京找你外祖父去了!”

    周棣神色犹疑,他还是有些不确定:“若当真是他拿走了,又送进京给了外祖父,为何至今还没有消息呢?若不是怕外人疑心到外祖父身上,我们家也不会投鼠忌器,除了让父亲带去府里的下人时时回来报信,什么都不敢做……”

    周楠在门外面露疑惑。名册?什么名册?母亲与兄长要在淮王别院的暗室里找什么东西么?这事儿还跟外祖父有关联?

    她犹自发着呆,却没发现周太太无意中望了过来,透过门上的镂空雕花格看见了她的侧影,当即大惊失色:“楠儿!你在那里做什么!”

    周楠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讨好的道:“母亲,我过来瞧哥哥的。”又凑到床前,“哥哥今儿觉得身上如何?好些了么?”

    周棣才没那么容易被她混过去,脸也板起来了:“妹妹,说实话,你方才在门外都听到什么了?!”

    周楠几时看过他的脸色?当即就红了眼圈,扭头道:“哪儿有听到什么?!不就是你们只知道打听府里的消息,别的什么都不敢做么?!难不成我们就看着父亲在府里受苦了?!”

    周太太与周棣都暗暗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皆面露苦笑。按说他们是没必要防着周楠的,毕竟都是亲骨肉,但周楠年纪还小,又天真烂漫,让她知道了机密之事,不定什么时候就泄露出去了,倒不如瞒着她的好。

    周太太放缓了神色,安抚女儿道:“楠儿,不是我们不救你父亲,只是需得想好要怎么救!这案子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你父亲不过就是个失察之罪,往大了说,却会跟淮王造反拉上关系……”

    “正因为如此,才要早想办法!”周楠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万一父亲真的被定下了淮王同党的罪名,那可是要抄家的大罪!母亲哪怕是不念与父亲的夫妻之情,也要为哥哥与我着想!哥哥才得了秀才功名,还有大好前程呢,难不成就这样葬送了一辈子?!犯官之子的名头是好听的么?!”

    “你说的是些什么傻话?!”周太太脸都黑了,“我几时不顾你父亲了?!你嘴上说的都是些什么?!”

    周棣也责怪地看着妹妹:“妹妹,快认错,那不是你该说的话!”

    周楠心中也后悔自己一时嘴快了,只是自尊心发作,不肯乖乖服软,又不敢顶撞母兄,便只是抿着嘴不说话。

    周太太生气不已,周棣反而替妹妹说清了:“妹妹的性子素来天真莽撞,她并不是有心的,不过是担心父亲罢了,母亲骂他两句就罢了,别怪她了。”又教训周楠:“母亲为父亲的案子,都担心得病倒了,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差,你不知为母亲分忧,还要这般顶撞,是孝顺的道理么?”

    周楠面露愧色,想想自己确实太冲动了,到底还是乖乖向母亲认了错:“是我不对,您别生气了。”

    周太太脸色略好看了些:“也罢,只是以后不许再这样说了!”又嘱咐了儿子几句话,便起身叫上女儿:“让你哥哥歇歇吧,咱们先回去。”

    周楠乖乖跟着周太太回到正房,到了门前,后者便要打发女儿回房:“有空闲多练练女红,少理会外头的事。”

    周楠心里不服,又惦记着父亲,忍不住再道:“母亲,我听说钟家和刘家都要派人去府里,不如咱们也带上几个人去吧?哪怕是给父亲送些衣物被褥也是好的。审父亲案子的那个钦差,不是定国公府的人么?虞山侯府与定国公府是通家之好,世交之谊,母亲即便不能亲自去见那人,派个亲信去求一求人家也好。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才给父亲定下了这样的罪名,总要让父亲少受点苦……”

    周太太脸色大变:“住口!此事我自有分寸!你给我回房去!”摔了帘子就进了房:“吴妈!吴妈呢?快叫吴妈来!”一个打扮华丽身着绸袄的体面婆子便赶了过来,向周楠笑着行了一礼,进屋去了。

    周楠为母亲忽然翻脸而愕然,见吴婆子进了屋,又想起她是母亲的乳母兼亲信,眼珠子一转,抿嘴笑了笑,已是计上心来。

    屋里,周太太见了吴婆子,便拉住了她的手,神色间又是着急,又是害怕:“京里可有信来?”见吴婆子摇头,她立刻就撑不住了,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怎么办?怎么办?!乔致和……他、他这是要故意报复我呀!”

    周太太忍不住了,瞬间崩溃得泪流满面,若不是顾虑到外头还有丫头婆子侍候,女儿也才走不久,也许她就要大哭出声了。

    吴婆子明白她在哭什么,也跟着红了眼圈,但并未跟着伤心,反而柔声安慰她:“太太别慌,乔二爷即便真想使坏,也要能做得出来才行!老爷是朝廷命官,即便定了罪名,也得要刑部和大理寺复审过了,才会判刑的,只要侯爷那边想想法子,老爷仍旧有机会平安脱罪!”

    周太太哽咽道:“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乔致和既然敢使人送那封信来,必定是有了十二分的把握。我最怕的是卢孟义没有找到名册就逃走了,焦三焦四过后瞒着人去那间暗室搜索,仓促间又不曾搜得足够仔细,漏了什么地方,乔致和派人去接管时,反而发现了重要的证据!就因为他手里有父亲的把柄,才会如此无所顾忌地栽赃周康!他知道不会有人救周康的,父亲……已是自身难保了!”

    吴婆子听着,心下也隐隐发冷。她本是虞山侯府家生奴婢,陪周太太嫁入周家,儿女都在周家当差,若是周王两家都出了事,她绝对逃不掉!

    不过她年纪大些,人也老成,只是慌了一下,就很快冷静下来:“太太先别慌,老奴觉得……若乔二爷当真找到了要紧的证据,可以指证侯爷曾依附淮王逆党,怎会不拿出来呢?他至今为止,也不过是盯住了老爷,给老爷头上添罪名罢了!说不定……”她压低了声音,“乔二爷压根儿就没拿到那份名册,即便拿到了,也没打算告诉朝廷!”

    周太太哭声一顿,吃惊地望着她:“你是意思是……”

    吴婆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兴许……他心里还念着旧情?”

    “不可能!”周太太断然否决了她的话,“当年之事,你是知道的。他恨我还来不及,怎会念着旧情?!”

    “太太与老奴知悉真相,才会这么想,可乔二爷知不知道呢?”

    周太太愣住了,吴婆子在她耳边轻语:“当年之事,原是夫人找上了定国公夫人,才泄露出去的,太太大可以把事情推到夫人头上,乔二爷难道还能找两位夫人对质不成?即便他真的去问了,太太也可以推说,是两位夫人故意的,为的就是分开你二人……”

    周太太有些迟疑:“定国公夫人倒罢了,把母亲也算计上了,会不会……”

    吴婆子心中暗骂她不识好歹,但还是柔声劝她:“夫人把太太当成是亲生女儿一般,怎会在乎这种事?再说了,当年若不是夫人直截了当地找上定国公夫人,事情也不会闹到那个地步……”

    周太太咬着唇在犹豫。

    当年她还未出阁时,养在嫡母虞山侯夫人膝下,因没有嫡出的姐妹,嫡母又疼爱,她与其他勋贵人家的嫡出千金可说是一个待遇。只是到了说亲的时候,她这明晃晃的庶出身份就不行了。她既未记在嫡母名下,生母又是个丫头,但凡是有点根基的人家,都不愿娶她做嫡子媳妇,上门来说亲的,不是说的庶子,就是填房。这叫心高气傲的她如何接受?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她才会找上与虞山侯府交好的定国公府庶子乔致和。

    乔致和生母是定国公在外为将时纳的良家妾,不但美貌过人,还很会讨人欢心,因此长年宠擅专房。乔致和又自幼聪慧,文武双全,更得定国公喜爱。定国公夫人陈氏与元后陈氏乃是出自一族,皇帝还未即位时,皇子夺嫡之争十分激烈,皇帝差一点就叫人算计了,是他当时的正妃陈氏牺牲自己换得了他的平安,但陈家却也因此遭到牵连,几乎满门尽屠,由于是先帝下的旨意,幸存下来的兄弟们又依旧虎视眈眈,因此皇帝即使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也不敢即时为陈家平反,唯有另立罗氏为后。陈家残存下来的人都只能忍辱偷生地活着,定国公也算仁义,不曾休妻,只是从此以后,定国公夫人就在人前消失了,只说是去了山庄养病。

    定国公夫人离开了,她所生的嫡子自然地位不稳,怕是无法继承世子之位的。乔致和是次子,生母是贵妾,本身又受父亲宠爱,怎会不盯上这世子的宝座?定国公虽不曾许诺过什么,但从他对乔致和的重视来看,这不是不可能的。周太太当年就是看中了乔致和这一点,在他仍是庶子的时候,娶个庶女为妻,正是门当户对,但婚后只要乔致和能受封世子,她王庆容便也能跟着成为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将来就是定国公夫人了!

    只是不巧,皇帝登基数年后,已经站稳了脚跟,曾经与他作对的那些藩王也一个个被他铲除掉了,他羽翼丰满,已不必再顾虑其他,就立刻为陈家平了反,又追封陈氏为元后。陈家存活下来的人不多,大都血缘颇远,定国公夫人反而是最近的一个。定国公轰轰烈烈地迎回了夫人,从此国公府又是这位陈氏夫人当家做主了。虽然世子之位仍然悬而未决,但答案似乎已经确定了。

    王庆容就在这时候犹豫了,她没有听从乔致和的意思,向父母坦白自己跟后者有情,希望能缔结良缘,反而用种种谎言拖延这件事,另一方面,又让乳母吴婆子试探嫡母的口风,得知嫡母有意将自己嫁入另一家勋贵人家,虽是嫡幼子,但富贵日子是不用愁的,她便动心了。乔致和察觉到她有变心迹象,便告诉她说,自己要向父亲坦白真相,以定国公对他的疼爱,定会亲自上门向虞山侯府提亲,王庆容依然会是他的女人!

    不能成为国公府世子的乔致和只是一介庶子,对王庆容而言绝非理想的丈夫人选。她生怕乔致和会破坏了自己的前程,当面装作高兴的模样答应下来,回头却向嫡母哭诉,说乔致和调戏她,还意图逼*!虞山侯夫人一怒之下,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定国公夫人。

    那时候,定国公夫人刚刚回到京城,国公府的大权重新落到她手中,而乔致和的生母因长年受宠,早已习惯了在府内说一不二,猛然被夺权,自然心中不忿。她又仗着自己得宠,儿子又争气,明里暗里挤兑正室,日日指桑骂槐。

    定国公夫人陈氏向有贤名,但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乔致和生母多年来执掌国公府中馈,不但薄待嫡子,多次在定国公面前说嫡子的坏话,还在私底下命人克扣供给正室的钱粮,如今卷土重来,她怎么肯轻易放过?她先是以自己身边没有贴心的人侍候为由,将身边调教多时的一个美貌丫头开了脸,给定国公做屋里人。新人美貌柔顺,处处合定国公心意,他也就渐渐将不复青春的爱妾抛在脑后了。陈氏再寻了几个错处,以处罚的名义下令将乔致和的生母禁足,定国公吭都没吭一声。

    在这种情况下,乔致和再犯了错,自然无人能为他说情。在陈氏的挑拨下,定国公狠狠打了他一顿板子,勒令他禁足在家中读书。等他回过神来,猜测是谁泄露了风声时,虞山侯已经把女儿王庆容许给了周康。他当时带着伤闹过,只是到了侯府大门前,又被家里人拦下带回去了。没几个月,他生母又因为病重含恨而终。因是庶妾,他甚至无法为生母戴孝。随着朝廷册封世子的旨意下来,嫡长子正位,又娶了一位名门世家出身的妻子,然后顺利出仕为官,定国公府里再无人将乔致和放在眼里了。

    乔致和事后并没有向外人提过当年之事,更没有找上周家质问曾经的爱人。但是王庆容——如今的周太太心知肚明,若不是自己变心在先,诬告在后,乔致和是不会落到那等境地的。也不知他苦读了多少年,又受了多少气,才考中了进士,得以出人头地。如今他成了钦差大臣,奉皇命前来审理她丈夫的案子,若不趁机报复于她,岂不是辜负了这上天赐予的大好机会?!

    吴婆子的建议,周太太有些心动,但她没有把握。乔致和送来的信里并没有提及当年的细节,他只是问她:是否有愧于心?为何能安心享受今日的大好人生?她如今的好日子,都是拜谁所赐?他说,要让她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周太太深吸一口气,稍稍冷静了些。她深信自己的一切荣华富贵与儿女的前程都系在虞山侯府的父兄身上,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必须得有所取舍!

    她正色对吴婆子道:“你说的法子,我要试一试……若他当真知道实情,怨恨于我,那哪怕是跪下求他,我也愿意!无论如何,我要保住父亲,保住虞山侯府!当年若不是周康横插一脚,我与他未必就成不了事,他要怨也该怨周康才是!只要他能饶过我们王家,饶过我和两个孩子,随他如何出气!”

    吴婆子惊得呆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勉强笑道:“太太英明!”

    房门外,面色苍白的周楠踉踉跄跄地倒退离开,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虽然周太太与吴婆子说的许多话声量太低了,她听不清,但她非常肯定自己听见了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母亲居然跟钦差有过私情!如今已成了仇怨,父亲很可能就是受此连累,才会被害入狱的!可母亲居然不想着救父亲,反而说,愿意求那旧日的情人,只要对方放过王家,放过他们母子三人,那么……父亲呢?!

    周楠在屋里呆坐半日,直到丫头察觉不对,进来问她怎么哭了,她方才抹干脸上的泪水,起身冷冷地道:“我要去哥哥那里!”

    她要去找哥哥,去问他是否知道事情的真相。既然母亲不打算救父亲,那么就由他们这些做儿女的去救!

    与此同时,青云正在家中打包行李。无论钟家与周家是什么态度,她都不能继续留在清河等消息了,刘谢身边没有人可以照顾他,刘明整天除了喝酒赌钱什么都不干,能帮得上忙的就只有她了!她在清河住了这么久,大部分时间内能过得顺心如意,都是多亏了刘谢的照应,她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弃他不顾的。

    曹玦明知道了她的决定,想了想,便主动提出陪她同去:“你一个女孩儿,出门多有不便,到了淮城人生地不熟的,又怎知道往哪里打听消息?找谁打点?你只是刘大人的干女儿,并非正经亲眷,只怕到时候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不如我随你同去,我在淮城住过些时日,也认得几个人,总比你强些。”

    青云很是感动:“曹大哥,这样太麻烦你了。本来就是我干爹的事……”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曹玦明板起了脸,“他是你干亲,难道比我还要亲?你能为他四处奔波,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出力了?再说这样生分的话,我就恼了!”

    青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是我错了,那就一切拜托曹大哥!”

    曹玦明这才展颜笑了,回头也去打包自己的行李。麦冬避了人问他:“少爷这是何必?此事又不与咱们相干!况且若真将刘主簿救出来,那丫头有人可依靠,还会听我们摆布么?!”

    曹玦明淡淡地说:“能不能救出来尚在其次,我只是想让她更加信任我。我已说过了,我心里有数,你不要再多问,省得叫她听见!”麦冬只得退下。

    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心头的顾虑,因为曹玦明准备好行囊后,便亲自去厨房熬了一碗药,送到青云跟前,对她说:“明儿要出远门,路上风霜侵骨,你身子只怕经不住。喝了这碗药吧,把你的底子打好一些。”

    青云怎会疑他?高高兴兴地接过药喝了。她还习惯性地闻了闻药里的材料,笑问:“这是补药?曹大哥想得真周到!”

    曹玦明笑了笑:“你身子弱,还当多补一补才是。我有个极好的方子,最适合你这年纪的小姑娘,只是清河药材不足,等到了府里,我顺便逛一逛几个大药铺,把缺的药补齐了,你照我的嘱咐,每日喝一剂,包管这一个冬天都不会轻易病倒!”

    青云忙道了谢,还笑着说:“曹大哥别只顾着我,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呀!我听半夏说你又把鞋子底磨破了,却吭都不吭一声,只叫人上外头买鞋去,谁知外头卖的鞋太薄,大冷天冻得脚都僵了。你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呢?反正我平时也没少做鞋,不过是顺手的事儿。你以后可别这样了!”说罢从身旁装针线的篮子里抽出一叠两双新纳好的厚棉鞋,笑着递给了曹玦明:“你先穿着,穿坏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曹玦明一怔,勉强扯出一个笑,接过鞋子,只觉得那几双鞋出乎意料地坠手,仿佛压在 的心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次日清晨,青云起了个大早。高大娘不会跟着去淮城,便特地烧了一大锅热腾腾的汤面,又天刚亮就敲开熟悉的酒家大门,切了一大盆卤肉回来作佐菜,当成是曹玦明与青云等人的早饭。

    吃饭的时候,她还在旁碎碎念个不停:“路上千万要小心……把伞带上,把厚斗篷带上,多带两件棉袄……遇见不懂事的人别跟他生气,出门在外少惹事……刘大人在大牢里一定过得不好,手炉是不能送进去的,棉袄够暖却经不住大牢里的阴冷,把那两件皮的衣裳带去……”

    青云一边听一边笑着答应下,心里暖暖的,也嘱咐她:“大娘在家要当心,曹大哥把半夏留下来给您做伴,您若有为难的事,就让半夏去找人,左邻右舍也好,钱老大夫也好,要是钱不够使,就上同福客栈找王掌柜,我都跟他们说好了。”

    “知道啦!”高大娘含笑嗔了她一眼,“没你这丫头,我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别太小看了大娘!”听得门外有马车声与人声,她忙道:“一定是雇的车来了,我去瞧瞧!”

    青云没有上外头雇车,找的是认识的流民。这大半年里,流民们都安了家,渐渐分得了田地,连粮食种子也有官府帮忙备下了,就等着明年开春播种。但在那之前,大家还得要寻些营生,挣点儿钱。有人学了泥瓦匠木匠的本事给人盖房子,有人学了烧砖的技术去各地砖窑打零工,也有人合伙凑了钱,买一两辆旧车,受雇于越来越多的商人们做运货的买卖。今日来的就是这行当里的人,姓林,本是兄弟三个,跟着马老2做了几个月苦力,存了点钱,便寻熟悉的木匠打了几辆车,专门来往于清河与淮城之间,帮人运货送货,熟悉道路不说,在淮城也有人脉。

    见是他们来了,青云匆匆吃完面,便跑出来打招呼:“三位叔叔,还有林大婶,今日就拜托你们了,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们。”

    林大憨厚地笑道:“青姐儿这话就见外了,没有刘主簿和周大人,咱们也没有如今的好日子,他们出了事,我们自然要出一分力的。”他妻子林大婶也上前笑着拉青云的手:“可不是么?不过是送你们去府里罢了,能费什么事?实在不用再三谢我们。”

    青云笑道:“还是要谢的,你们干的是力气活,日子过得不容易,这回不但免费送我们去淮城,还怕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方便,让林大婶来陪我。你们一片心意,我真的很感激。”

    林大忙道:“一点小忙,也值得你再三地说?咱们就是想着,能让二位大人再回来清河,给我们做父母官就好了。别的事做不来,送你们一程总是没问题的。”

    他两个兄弟也在后面笑着附和,林二驾着一辆马车道 :“我去县衙后门等钟家的人,一会儿在街口会合。”青云应了,林二便驾着车走了。林大夫妻与林三帮着装行李。

    曹玦明命麦冬将包袱送到车上,青云也跟着帮忙,然后与高大娘再次道别。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刘明才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宅门前,身上的绸缎衣裳已换成了粗布面的烂棉袄,一副落魄样子。

    青云皱着眉站在车边看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他一声:“我们要去淮城见干爹,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刘明气愤地道:“当然有!你们叫他赶紧回来!那qun混蛋竟说我欠了他们的银子,把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去!真真放屁!我不过是借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凭我这几日赢的也够还了,谁知他们利滚利,竟叫我还一百两,我不依,他们就把我的东西都抢走了!还说哥哥如今不中用了……”

    青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冷笑道:“早告诉你那些人信不过的,你偏不听!如今干爹有了麻烦,你不说关心两句,还只顾着让他回来给你收拾烂摊子!有你这样的兄弟,干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赶紧给我滚,这里不收赌鬼!”甩头就上了车。

    曹玦明给半夏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拦住刘明不许他进门。马车驶走的时候,刘明还在门口大声嚷嚷:“这是我哥哥的家,凭什么不放我进去!”半夏凉凉地道:“这是我们少爷的房子,你哥哥不过是赁我们家的房子住罢了,如今我们少爷发了话,不许你进门,便是刘大人在此,也没话说。你要不服,上衙门告去啊,看谁会为你撑腰?”连高大娘也不搭理他,招呼半夏一句,转身就走回门内,关上了大门。

    刘明在宅门前大吵大嚷了半日,除去左邻右舍偶尔有人探头出来看热闹,谁也没理他。他急得在门前团团转,想起自己还欠着那qun人的银子,若不能及时把哥哥的东西换了钱抵债,他真的会被打死的……

    青云一行人在街口与林二及钟家的人会合了。钟家来的并不是钟太太或钟胜姐,她们一个是病人,另一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退的姑娘家,去了淮城也做不成什么事,因此便委托了钟县丞的一个堂弟,排行第六,人称钟六爷的。他原是县衙里一个书吏,地位不高,但托钟县丞的福,在衙门里混得不错,好几年下来,各方面的事都知道一些,也曾跟着堂兄去淮城拜会上司们,因此认得几个熟人。

    青云与他不过是见过几面,说不上熟悉,相互见过礼就完了。倒是钟六特地向她道了谢:“我听二嫂和侄女儿说了,多亏姑娘提醒,不然此去府里,二哥还是会倒霉的。”

    青云闻言便有些好奇,试探地问:“不知钟太太可都把那些东西的来历想起来了?”

    钟六微微一笑:“自然都想起来了。其实嫂子也是太小心了,怕叫族里的人知道会说闲话,因此才不肯实话实说。我已劝过她,事情总要分个轻重,如今她已明白过来了。”

    青云有些疑惑:“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钟六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二哥二嫂身家只是殷实罢了,哪里买得起那么多贵重珠宝?那些原是我大伯母——也就是二哥的母亲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她是富商人家的女儿,门第虽低,陪嫁却极厚,老家人人都知道的。不过她过世之前,把大部分嫁妆都留给了长子,其他孩子只给了一点点,原是心疼胜姐儿这个唯一的孙女,想把那些东西给胜姐儿做陪嫁的,为免其他人说闲话,对外只说是东西都卖掉花光了。二嫂怕这件事叫家里人知道,几位哥哥嫂子会跑来讨要,就犯了糊涂,隐瞒下来。事实上,二哥二嫂就是把那些旧首饰上的珠宝拆下来,请匠人照图纸打了一套新首饰罢了。”

    这个说法倒也说得通。青云笑了笑:“原来如此。”心里却一个字也不信。

    钟六并不在意她信不信,只要钦差那边能信就行了。一行人齐齐出了县城,正要往官道上走,却发现路边停着几辆马车,驾车跟车的却是周家的仆人。

    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姜姑娘,你在不在?”

    青云掀起车帘看去,认得是周楠,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周楠撇撇嘴:“怎么不能是我?我们家原本就要派人去的,只是没打算与你们同行罢了。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父亲与钟刘两位原是一个案子,我们三家在一处,遇事彼此也可以照应。”

    一个婆子从第一辆马车边走了过来,对周楠道:“姑娘,太太说了,这里是外头,别抛头露脸的,叫人看了不尊重。”

    周楠脸色微微一沉,盯了她一眼:“怎么了,我不懂规矩么?要你管!”却又转头继续跟青云说话:“你们到了府里,打算在何处歇脚?等我闲了就去找你。”

    她忽然变得如此热情,青云有些不习惯,犹豫着说:“还没定呢,我们打算到了以后先去看望我干爹和钟大人,再说别的。不过……可能会在云来客栈住下吧,我表哥跟那里的掌柜相熟,而且那儿又离府衙近。要是不在那里,就是城西的王氏大车店了。”那里是林家兄弟常去落脚的地方。

    “好,到时候我去找你。”说完周楠就放下了帘子,十分干脆利落。

    周家随行人员里的焦三走了过来,跟钟六说了几句,钟六便命人给青云捎话:“周家太太与姑娘要与我们同行,三家人在一处,彼此也好照应。”他都答应了,青云自然不会反对,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一行人再次转上官道,不料才走了不到一里路,又再次停下了。王掌柜带着一大**流民在道旁等候,见他们来了,认得林家兄弟,便都迎了上来。

    青云跳下车,吃惊地看着他们:“王叔,你们这是……”

    “傻丫头,你要去府里,我们怎能不来相送?”王掌柜道,“刘主簿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周大人与钟大人还让我们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如今他们有难,我们小老百姓别的做不成,来送送你们也是好的。你去了府里,见到他们,就替我们带个好吧!告诉他们,我们大家都盼着他们平安回来呢!”身后众人齐声附和。

    青云鼻子发酸,忙忍住泪水,点头笑道:“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王掌柜又从人qun里拉了个人出来:“你这一去,不但要到牢里探监,还要四处打听消息、打点官府,虽有小曹大夫在,但那是你亲戚,我们这些受了三位大人恩典的人也想尽一分力。陈三多他老子做过里长,他自小就跟官府打惯交道的,比我们见多了世面,就让他跟着你们一块儿去吧,有跑腿的事只管让他去做,要是银钱上不凑手,也只管找他。我们凑了一笔银子,不多,也就是百来两,是大家的心意,若能帮得上三位大人的忙,那就最好不过了!”

    陈三多上前冲青云笑了笑:“青姐儿,几个月不见,可还认得我么?到了府里,有事只管叫我去做。官府的规矩我都是知道的。”

    这陈三多原也是流民,正如王掌柜所言,在西北时他父亲是个里长,只是如今家人早已四散。到了清河后,他与王掌柜、青云等人合伙开了同福客栈,因他嘴皮子利索,就到码头上负责做广告拉客人去了。谁知这一去,竟成全了一段姻缘。码头上一个船老大的女儿看中了他,两人不久就成了亲,他帮着丈人打理船行生意,日子过得很是红火,除了偶尔到客栈领红利,已经很少与王掌柜等人来往了,更别说是青云。没想到今日他会主动前来帮忙。

    青云眼睛已经湿润了:“陈哥……”

    陈三多笑着对王掌柜说:“瞧,还是个孩子呢,居然哭了!”众人都发出了善意的嘲笑声。曹玦明与钟六也颇为感动,后者还再三向王掌柜、陈三多等人致谢。

    偏在这时,周太太派了焦四过来破坏气氛:“时候不早了,有话改日再说吧,我们太太急着赶路呢!你们什么时候说完话?”

    众人都有些不高兴,青云与钟六对视一眼,后者叹道:“罢了,就当看在周大人面上吧。”青云撇撇嘴,没说什么,再次与王掌柜等人告别,带上陈三多,重新上路了。

    淮城离清河县城只有几十里路,众人坐马车,若是路上顺利,傍晚前就能到达了。青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谁知道那位周太太总是嫌别人耽误功夫,自个儿却娇气得很,每走几里路就要停车歇息,不是要找茶摊买热茶水和点心,就是嫌车太颠坐得她腰酸背痛需得歇一歇,又或是感到不适要停车休息……诸如此类的。

    眼看着快要晌午了,周太太又提出要停下来找个干净地方吃饭。钟六忍不住了,跑来寻青云商议:“这要耽误多少功夫?再这样下去,咱们天黑都到不了府城!不如跟他们分开走算了。”

    青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便道:“咱们带了干粮的,没必要另找地方,要是他们不肯将就,就分开走吧。”林大婶也在旁不停点头。

    钟六便去找了焦三,焦三报上去,周太太是无可无不可的,她本来就不想跟钟家人同行。谁知周楠听说后,却道:“既然如此,我跟姜姑娘她们一块儿走好了,母亲慢慢吃完了再来。”

    周太太大怒:“这是什么话?!你一个千金xiao姐,如何能与他们同行?!”

    周楠神色很平静:“我跟哥哥说好了的,父亲的安危要紧。我等不及要去看他了!”

    周太太讪讪地,最终还是让了步,他们不另寻地方吃饭,但要停在路边吃了点心再赶路。钟六也就依了她。

    如此拖拖拉拉地,一行人终于赶在日落前到达了淮城府,周家人自去寻地方住宿,青云与钟六等人则去府衙打探消息,这才知道,原来周钟刘三人都被关在司狱司大牢里,有重兵看守,寻常人等不许探望。先前随行前来的官差们,已经有三四日不曾见过他们三人了。

    “三四日?!”青云大吃一惊,“现在天气可是越来越冷了,那么多天没人看见他们,那可有人送衣服吃食进去?!”

    前来与他们会合的一名官差答道:“牢里有饭菜供应,只是衣物却一直送不进去。三位大人本来是被唤去接受问话的,谁也没想到钦差大人会忽然下令收监,因此除了身上穿的,一件多的衣裳也没带。我们先前原也送过,只是被大牢那边打了回来,说是怕有夹带的,牢里自有被褥,不必再送。”

    青云听了担心不已。周康与钟淮都是家里有钱的,身上肯定穿得足够暖和。但刘谢的新棉袄被刘明偷去当掉,出门时只带了一件旧袄和一件皮背心,那时候倒罢了,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哪里经得住?她立时便急了:“这是怎么回事?怕夹带搜一搜就行了,怎么连家里送衣服过去都不许了呢?从前也没听说这样的规矩呀?!”

    “谁说不是呢?”那官差道,“我们私下也在议论呢,那位钦差大人是不是在故意折腾人?悄悄问府衙那边的人,他们心里也纳闷,不过昨日新知府却下了令,不许他们议论这件事。听说新知府与钦差大人是旧识。”

    钟六在旁插嘴道:“可不是旧识么?听说钦差乔大人是定国公的儿子,新知府是走定国公府的门路,才坐上这个位置的。”

    卧槽!青云心中直骂娘,这种官官相护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她又问:“不许探望就算了,连送东西都不行,这绝对是故意的!连重刑犯和死囚都没这个待遇呢!”

    钟六皱了皱眉头:“也罢,咱们带了证据来,先报上去证明二哥的清白吧。如今这情形,能救得一个是一个!”说罢就带着人,从后面一辆马车上卸下几个箱子,命人抬着往府衙里去了。

    青云看着他们离开,心里暗暗着急,钟家人可以有所谓的物证什么的去证实钟淮的清白,但刘谢这边本身就是欲加之罪,要如何去救?要不要……回清河去弄个万人大签名之类的东西?不过还是要先见刘谢一面,把事情弄清楚再说。目前看来,很可能只是钦差误会了而已。啧,早知道她就该把刘明带上的。

    曹玦明见她着急,忙道:“妹妹莫急,咱们先想法子找人打探一下,或许还有转机。”

    曹玦明的法子果然很给力,他在去清河之前,曾在淮城逗留过一段时间,虽然不长,但托他老本行的福,倒是救过几个病人,其中一位重病患者的儿子正是司狱司大牢的司狱,手下管着周钟刘三人呢。他带着青云直接找上门去了。

    那司狱是个孝子,曹玦明救了他老子的性命,他心里感激到了十二分,一见面就先来了个大礼,又要招呼妻儿一起来磕头。曹玦明忙拦住了,压低声音对他道:“有件为难的事,想请大人帮忙。”那司狱知机,寒暄几句闲话,便让妻儿都退了下去,将曹玦明与青云请到花厅里品茶,一个下人都没留。

    曹玦明便向他介绍了青云的身份,只说是自己的表妹,家里原住在西北,因西北大旱,举家南迁,路上父母都去世了,滞留清河,亲戚们赶去救援之前,蒙清河县主簿刘谢照应了些时日,便认了干亲,如今刘主簿竟被下了狱,她就赶过来打探消息。

    司狱对此表示了理解,叹道:“虽说钦差大人与新来的知府都道那位刘主簿是个昏官,但我每日瞧他言行,竟是个正派的老实人,其中必有什么误会。姜姑娘知恩图报,也是难得。”

    青云说:“不瞒大人,我都问过了。原是我干爹的兄弟从家乡前来投奔他,那是个糊涂人,也不知听了谁胡编的谣言,明明我干爹只是从司吏升了主簿,又因曹家表兄好意,搬进了曹家宅子借住,他却当我干爹做了大官,发了大财,一便在外人面前胡乱炫耀。谁知不巧,他竟与钦差大人一路结伴同行,还把自己的身份来历都说了,钦差大人想必是听信了他的胡话,才误会了我干爹。只可惜我干爹这个兄弟平日里吃酒赌钱无所不为,我怕带了他来,事情反而更糟,也不知该如何为干爹辩解。”

    司狱笑道:“原来如此,这倒也容易,想法子给新来的知府大人递个话好了。他跟前的几位师爷,平日都惯了收礼替人办事的。府衙的几位大人都不觉得刘主簿有什么要紧,是关是放,都是一句话的事。当日钦差大人会拿下他,多半只是个搭头,关键是那位周县令!”

    曹玦明察觉到他话外之意:“莫非……钦差大人是有意针对周大人?”

    司狱笑了笑,低声道:“不瞒小曹大夫,钦差大人虽不曾明说什么,但我们底下人都看得分明,周大人才是正主儿呢,他们二位从前必有旧怨!只是知府大人不许我们议论,我们才装作不知道罢了。”

    青云与曹玦明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青云便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来,却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之前,曹玦明已经告诉过她淮城府衙的行情了。五十两固然让人肉疼,但只要能把人救回来,钱财尚在其次。

    司狱笑着将银票收下了,这不是他要的,而是拿去打点知府身边的师爷们。他又与曹玦明和青云约了个时间,两人便告辞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青云赶紧和曹玦明一起回到同伴们身边,就在云来客栈要了几间客房。不过林家兄弟与林大婶嫌这里房钱太贵,自行驾着车去了附近相熟的王氏大车店。

    一宿无话。第二日清早起来,青云与曹玦明到了大堂里吃早饭,钟六已经坐在那里了,神色颇为轻松,还很高兴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青云心想钟县丞那边定是有了进展,忙问他昨儿夜里如何。钟六果然笑着说:“虽不曾见到钦差大人,但他底下办事的人倒是很客气,知道我们带了有力的证据来,便答应了会告诉钦差大人,眼下我们只要等消息就好了。”

    青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把东西都交给他了吗?”

    “怎么可能?”钟六倒很是精明,“要紧的证据,自然是要见到正主儿才上交的。”

    果然才过了晌午,府衙那边就有了下文,命钟六带着证据过去了,下午回来,已经有了准信,道钦差大人查看过证据了,钟淮果然是误判,只是还有些旁的瓜葛,需得他留下问话,要到明日才能放出来。

    青云知道钟六交上去的证据是什么,不外乎一叠“王府工匠画的首饰图纸”,一些用剩下的珠宝首饰——当然,是完全民间风格的,还有一份年月“久远”的陪嫁单子,用来证明钟淮用来送礼的珠宝全是来自亡母的嫁妆,剩下的就是几个箱子、妆盒之类的东西,都是几个月前被发卖的犯官物品。说真的,青云自己都没想到他家当日原来买下了那么多东西,有好些都是她没见过的呢,难道是县衙发卖之前,钟县丞就把自己看中的部分好东西先截了胡吗?

    还有,那一点所谓的证据,能占多少空间?钟六昨晚抬进府衙的可有好几个箱子呢!今日抬去的倒是只有一箱,消失的那几箱是怎么回事?

    不过青云也能理解钟家的做法,自己还不是一样吗?只是没他家出手大方罢了。她叹了口气,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傍晚时曹玦明带着她又去了一次司狱家。司狱已经有了准信。新知府身边的两位师爷收了银子,都表示愿意网开一面,在知府面前替刘谢多多美言。他们还道,刘谢的事其实完全没有证据,连府衙的人都听说过传言,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不过是传闻中为周康所赏识倚重,受了后者连累,才被钦差一并丢进牢里去的。若是刘谢能知机一点,主动招出周康的黑历史,最好是有明确证据的,那就一切好说,不但能顺利出狱,还能官复原职呢,日后前程说不定能更加光明!

    这种事青云不必问刘谢,也知道他是绝不会答应的。他那脾气虽有些软弱怕事,但执拗起来也是固执得可怕。他一向感激周康的知遇之恩,明知道对方有麻烦了,态度也不曾冷淡半分,顶多是不主动搅和进那些麻烦里头罢了,叫他去陷害指证周康?只怕比让他打一顿兄弟还难!

    当然,青云不会把这话说出口,只是苦笑着向司狱道谢,顿了一顿,道:“不瞒大人,我干爹的为人素来老实,他认定了周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就不会轻易改口说周大人的坏话。我又没法见到他,连劝一句都做不到,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曹玦明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司狱也是个明白人,想了想,便道:“我请师爷们向知府大人探探口风,看能不能让你进去见刘主簿一面,若能劝得他答应,自然一切好说。不过你也别担心,两位师爷收了银子,就不会不尽力。我看刘主簿还是很有可能平安出来的。”

    青云的目的就在于此,见他说出了口,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咬咬牙,她又掏出了三张银票放在手边的茶桌上,都是二十两的面额,这差不多已经是她能掏出来的所有现金了:“一切就拜托大人了,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三张银票,是分别孝敬您和两位先生的。”

    司狱忙道:“这如何使得?给两位师爷的也就罢了,我深受小曹大夫大恩,怎能收他表妹的银子?”便只拿了其中两张银票。

    青云忙道:“您念的是表哥的情面,但我知道衙门里一向是有规矩的,您帮了我大忙,我已经很感激了,怎能让您白忙一场呢?”

    曹玦明叹息一声,劝司狱道:“你就收下吧,我这妹子心实,一心盼着能将刘主簿救出来呢。”

    司狱想了想:“也罢,银票我就收下了,回头换成两张三十两的送与师爷们。他二位都是见惯世面的,银子少了,怕会不够尽心。至于我,你们就当我已经收了吧,若再与我计较这个,就是瞧不起我了。”

    青云与曹玦明方不敢再劝。

    银子送了进去,果然很快就有了好消息。新知府表示经过府衙的仔细调查,刘谢的案子存在很大的疑点,需要重审。钦差对此没有发表看法,若是一切顺利,等到淮城府衙的“调查”工作结束,刘谢就能平安出来了。与此同时,司狱司那边也有消息传来,允许刘谢的家眷去探监。

    青云松一口气之余,也依然有些担心,她手上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万一府衙“调查”结束后,仍不肯放人怎么办?曹玦明便安慰她:“依我看,刘谢家境清贫,那司狱也递了话给知府了,他们都知道从刘家榨不出多少银子,只要钦差那边不反对,放人就是迟早的事。你不如先打点些衣物吃食,去狱中探望一回,看刘大人情形如何再说。若实在不得已,我手里还有些钱,救人要紧,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青云很是感动:“多谢你,曹大哥,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玦明微微一笑:“又说这些话了,若你果然感激我,晚上我叫你喝的药,你给我一滴不漏全喝下去如何?不许嫌苦!”

    青云忙道:“本来就是为了我好才开的方子,我怎会嫌苦?只要你叫我喝,我一定全喝光光!”

    钟家那边也有了好消息,府衙即将释放钟淮出来,但他暂时还不能回家去,要留在淮城一段时间。钟六打算明日就去司狱司接人。如今就只剩下周康没有着落,也不知周家那边是如何操作的,青云一直没听到消息,也不见周楠来找自己。此时她也顾不上别人,专心将带来的衣物打好包裹,预备明日一早就去牢里探监。曹玦明会陪着她一道去。

    就在这时,周楠忽然找上门来了。她穿着厚厚的斗篷,头戴观音兜,坐着外头雇来的马车,驾车的是丘大,还有丫头打着伞遮掩,瞧着似乎有避人耳目的意思。青云听伙计来禀报的时候,还以为客栈弄错了,到了大堂看到她,才发现是真的,吓了一跳:“你还真来了?”

    周楠低头走近她,快速而小声地道:“你明日要去探监是不是?带上我吧。”

    青云怔了怔:“什么意思?你家里人让你去的吗?”

    这时来了几个客人,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衣着富贵,走到柜台前,见两个小姑娘在旁边,便转头过来看了两眼。

    周楠连忙避过头去。青云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拉了她一把:“跟我到房间去,我们坐下细说。”周楠便随她上了楼,丘大与丫头也赶紧跟上。

    那中年男子将注意力收回来,正要与掌柜说话,忽然听得掌柜向他身后打招呼:“小曹大夫,你回来了?”中年男子吃了一惊,猛地转回身来:“曹玦明?!”

    曹玦明的表情瞬间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冲那中年男子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真巧啊,姜七爷,您怎会到这里来?”

    姜七爷进了曹玦明的房间,往四周打量一眼,心中有几分嫌这间客房太过简陋了,虽然床铺桌椅一应俱全,但东西都是寻常货色,只胜在还算干净而已。他忍不住道:“小曹大夫医术高明,美名远扬,在京中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愿意重金请你去诊病,没想到小曹大夫会窝在这么一间小小的三等客房里,过着清苦的日子。”

    曹玦明面无表情地给他倒了杯茶,没有回应他的话。他住三等客房,不过是为了迁就青云,但这种事没必要跟姜七爷说,事实上,若不是对方执意要求,他绝不会把人带到房间里来。青云的房间就在他隔壁,万一让姜七爷见到青云,但凡有个疏忽,他的计划就有可能会失败,他不愿意冒这个险。可惜他将麦冬派出去办事了,否则可以想法子将青云先引到别处去,避免两人打照面。

    姜七爷见曹玦明没有回应,也不计较,他正有事要找曹玦明呢,便主动开口:“春天的时候,小曹大夫曾经河阳我们姜家的四房写过一封信,告知我堂弟姜锋夫妻的死讯,可有此事?”

    曹玦明怔了怔,沉默片刻后才道:“确有此事,姜七爷是从十九爷处听说的么?”青云之父姜锋,字凌范,在族中行九,他那个继母所出的弟弟,则是排行第十九,人称姜十九爷。

    姜七爷却不屑地道:“他们母子只盼着锋弟兄弟俩早死,得了信还不赶紧四处宣扬么?族人问起锋弟葬在何处,他们只说是路途遥远,多有不便,已托了人办过后事了,无论如何问,都不肯说出其中详情。族人虽厌恶他们母子为人,奈何四房两位堂兄弟皆已亡故,按规矩当由老十九母子二人继承四房财产,也就由得他们去了。”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曹玦明,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锋弟毕竟是我姜家子弟,他虽年轻时行事鲁莽,弃官出走,让家族亲人失望了,但我们族人也不能看着他客死异乡,因此便打算去寻他埋骨之处。我们从四房下人处打听到,来信是小曹大夫送来的,想必你知道锋弟葬在何处。”

    曹玦明的面色有些古怪,他原以为姜锋的继母与兄弟会瞒下其死讯,装作若无其事,也不会将其遗骨接回,更别说过问是否还有遗属留存了,却没想到,姜锋的继母与兄弟为了光明正大地独占四房财产,会立刻向族人公布这个“好消息”。

    原计划出了差错,但曹玦明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法,坦然道:“不瞒姜七爷,姜九爷夫妻的后事并非我经手的,我是在此地行医时,无意中听闻此事,又找了知情人打听,再三确认是他,方才写信将消息告知河阳姜家。若你想要打听其遗骸下落,我可以帮你去问一问那些埋葬他的人。不过我听说,他应该葬在北边一点的地方。”

    姜七爷的神色放松下来:“只要有法子打听就好,我原也没指望能马上找到。”他脸上开始浮现笑容:“小曹大夫,虽然先前你在河阳时,曾与我们姜氏一族有过些不愉快的口角,但你千里迢迢将锋弟的死讯告知族中,又助我们找寻他的遗骸,便是对我们姜氏一族有恩。过往种种就不必再提了,以后小曹大夫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曹玦明勉强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道:“目前我有事要在淮城办,等过几天办完了,我就陪姜七爷走一趟吧。在那之前,我会先派家人去找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人,等得了准信,正好出发。”

    姜七爷原本还想说先去找坟墓的,但听他此言,忙笑道:“如此大善!”又有些好奇地问:“小曹大夫要在淮城办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听听。不瞒你说,我如今在这淮城府也算是有些体面,若涉及官面上的事,我都能帮得上忙。”

    这回倒轮到曹玦明好奇了:“姜七爷可是认得府衙中的哪位大人?”

    “不是认得哪位大人。”姜七爷笑道,“小曹大夫你也知道,定国公府的孙**如今被指给了我们楚王府的世子爷,明年就得完婚了,定国公府就成了我们王妃的亲家。如今他家二爷奉旨做了钦差大臣,前来淮城府审一个地方官私吞淮王别院藏宝的案子,好象还涉及到王府与几家勋贵,颇为棘手。定国公不放心,给儿子寻了几个帮手,当中就有我。我如今在这位钦差乔大人手底下,也不用做什么,就是打发打发时间。乔大人倒是客气,一点小事,只要我开口,他是不会推辞的,至于本地府衙的官儿,那自然不在话下。”

    曹玦明心中震惊,好不容易才掩饰住神色间的异样,干巴巴地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姜七爷也会与人为幕?”

    姜七爷笑着解释:“只是凑巧罢了。我丁忧期满,原打算上京去候缺的,谁知京中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才乱过一阵子,许多人被降职贬官,听说皇上心情也不好。在这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妃叫我先回家歇上一年半载,等京中平静了再说。我在老家都歇了三年了,静极思动,既然轮不上好缺,不如就借机出京走走。”他又收了笑容,“正好,锋弟大约就是在这附近去世的,我来了,等乔大人审完案子,正好辞去,找到锋弟埋骨之处,便直接移灵返乡了。”

    曹玦明内心在挣扎,他原本没想到姜七爷会是钦差大人身边的幕僚,若刘谢对于那些官员们来说,只是一介小人物,放与不放都可以的话,那是不是他向姜七爷提出请求,对方就能帮忙将人捞出来呢?这比继续呆等消息要稳当多了!但是这么一来,姜七爷就有可能会接触到青云,而刘谢对青云的身世也是有所耳闻的,甚至还知道她父亲姓甚名谁!倘若无意中泄露了一点半点……

    曹玦明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稍稍冒一下险:“不瞒姜七爷,我此番到淮城办事,就是为这个案子来的!”接着他将自己与刘谢的关系稍稍变更了一下,形容对方是清河县衙的一股清流奇葩,曾为流民造福无数,而他自己又恰好在清河停留一段时间,救治了不少流民。流民们听说刘谢出了事,都十分担心,又不知该如何救人,想到他这位大夫素来心地好容易说话,便请他出面帮忙,云云。他还将刘明的极品行径也说了。

    姜七爷听了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这刘明确实上不了台面,专会胡说八道,当日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个浑人。乔大人也只是为防万一才把他哥哥抓了起来,如今既知是误会,那么一切好说,我这就回去探探口风,只要没什么大事,过两日就能出来了。”

    曹玦明大喜,忙起身向他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姜七爷了!”

    “好说好说。”姜七爷笑着将他扶起,“你是我们姜家的朋友,那刘主簿也是个难得的良吏,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

    青云此时还不知道自家干爹的命运有了巨大的转折,她将周楠请到房间里,关了门就立刻问:“你今天是瞒着家里人过来的吗?你可别哄我,平时你出门都前呼后拥的,现在只带两个下人,还鬼鬼祟祟的,当我是傻子么?”

    周楠板着小脸,也不与她争辩,有些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家丑没必要外扬:“你不必多问,我只有一句话,明日~你去探监,能不能把我带上?!”

    青云犹豫了一下:“坦白说,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但府衙的人说了,只让刘谢的家属探监,我还是冒充他女儿的名头才能进去的,你又是什么身份?要是你家里人答应也就算了,万一出了事,还能让他们帮忙摆平。可看你这样子,想必是瞒着你母亲来的。到时候进去了,官差们发现你是冒充的,我怎么办?我干爹怎么办?你家里人知道了也要怨我。我何必两头得罪人呢?”

    周楠咬着唇,睁着一双大眼瞪着青云,又是生气,又是焦急,还有些无措:“只要你帮了我这一回,想要多少银子都没问题!我知道你打点府衙用不少银子了,刘主簿也好,你自个儿也好,都不是家境富足之人,想必眼下手头正紧吧?”

    青云迟疑了一下,还是坚持道:“我确实缺银子,但现在事情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回去清河后,我有铺子的租金,有客栈的分红,不愁没钱花。冒险带你进大牢,就算能拿到钱,我也怕会没命使。”

    周楠急得直跺脚了:“你以为花了那百来两银子,就一定能把刘主簿救出来了么?!万一府衙的人贪心不足,还要你掏钱呢?!”

    青云不为所动:“要是真有急用,大不了问我表哥借!将来等我有了钱,再慢慢还他也是一样的。”她还劝周楠:“你为什么非要找我?我能打通门路探监,你家比我更有本事,自然也可以做到。你叫你母亲想法子去吧!”

    周楠眼眶里已是泪花点点了,守在门边的丘大忍不住插嘴说:“姜姑娘,我们太太要是真有这个心,就不会拖到今日也未能见到老爷了!她每日里只顾着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也不知在做什么,除了我们大姑娘,还有谁心里是真在乎老爷的?”

    青云吃了一惊:“啥?”周楠咬牙道:“丘爷爷,你别再说了!”又转向青云:“你听我说,府衙的人只说要重审刘主簿的案子,却没说一定会放人,其实他是被我父亲连累的,若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不问明白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钦差不松口,你花再多的银子也不过是打水漂而已。我答应你,明日见到我父亲,一定会向他问清楚事情的真相!有些事关系到我外祖父家,若没有我跟着,父亲是绝不会向你一个外人透露半分的!”

    青云听完倒迟疑了。周楠的话也有道理,万一钦差忽然说不肯放刘谢呢?万一钦差非要刘谢指证周康呢?多一分把握也是好的。但是带上周楠……她眼中露出怀疑的目光。

    周楠立刻就察觉到这一点,忙道:“我明日乔装随你进大牢,做你的姐妹也好,丫头也好,只要有外人在,我一定不会暴露身份!不会给你添麻烦!明日进大牢打点用的银子,也都包在我身上!”

    青云想了想,心一横,答应下来:“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明天悄悄过来,打扮得低调一点,不过要是你家里人找我的麻烦……”

    “绝对不会!”周楠斩钉截铁地说,嘴角还带着几分嘲讽之色,“我可以打包票!”

    青云为防万一,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一件旧棉袄给了周楠。周楠只比她略高一点,穿她的衣裳,另外配条旧布裙子,完全就是一副小户女孩的打扮,说是丫头也能混过去了。若是由得周楠穿她自己丫环的衣裳,反而显得比青云富贵,容易引人怀疑。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约好了时间,周楠便要告辞了。

    她今日是趁母亲出门时骗过家中下人出来的,自然要赶在母亲返回前回去。

    青云送她下楼,才出了房门,便听得吱呀一声,隔壁曹玦明的房间也有人出来了。青云循声望去,发现跟曹玦明站在一起的居然就是先前在柜台边看见的那个中年男子,心想难道是曹玦明的熟人?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却发现旁边的曹玦明一声不吭,脸色都变了。

    姜七爷也留意到了青云,在楼下时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没看清楚,现在离近了打照面,他才忽然发现,小姑娘长得很是面善,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青云有些担心地看着曹玦明:“曹大哥,你生病了吗?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曹玦明勉强笑了笑:“没事,只不过……是天太冷了。”青云正要再问,听得周楠叫自己,便转头去看她。

    周楠全副身心都放在明日的探监上头,压根儿没留意旁人,她紧紧握了握青云的手:“姜姑娘,多谢你了,今日之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青云灿然一笑:“你只要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就好。”

    周楠点点头,转身带着丘大与丫头离去。

    青云这才有功夫重新看向曹玦明:“曹大哥,你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保重。大病都是从小病来的!”

    曹玦明干笑着应了,这时姜七爷忽然问了一句:“小姑娘,你姓姜吗?生姜的姜?不知郡望何处?令尊怎么称呼?”

    青云心中奇怪,正要回答,忽地听见曹玦明一声大喝:“妹妹,进屋去!”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曹玦明异于平常的表现让青云惊讶不已,但她心中对这位表哥已经十分信任,因此在发了一下呆之后,就乖乖转身回房了,并未回答那位客人的话。

    姜七爷看着青云关上房门,惊诧地回头看曹玦明。他不明白曹玦明为何忽然翻脸。

    曹玦明却知道情况十分糟糕,哪怕是他有把握事后安抚好青云,也得将姜七爷的疑心打消掉。于是他放缓了神色,勉强笑了笑:“七爷,我妹妹年纪虽小,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不方便与外人见面说话。七爷有什么事要问的,还是问我吧,我替她回答就是。”

    姜七爷恍然,心下却有些着恼,他都这么大年纪了,难不成还会对一个看起来不足十二岁的小姑娘做什么?这曹玦明就算讲规矩,也未免太苛刻了些。况且,若真是对妹妹管教十分严格,又何必让她住进这种人来人往的客栈?!

    这么想着,姜七爷正要开口问他先前想问的话,曹玦明又忽然抢先一步道:“七爷,我们边走边说吧。这里常有人来来往往的,堵在这里,未免妨碍了别人。”说着便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虽然青云乖乖听话回了房间,但只有一门之隔的距离,太不稳当了,万一她在屋里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呢?姜七爷不知青云身份,可青云却是知道自己姓姜的!因此他甚至不敢说出姜七爷的姓!

    姜七爷抿着嘴,将双手背到身后,没好气地下了楼。曹玦明一路与他同行,拐弯时还有些不安地回头看向青云的房门,见她一直没有动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头痛起来——青云要是问起今儿这事,他该如何应付呢?

    青云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远去,小心地打开一丝门缝,往外看了看,确认没人了,方才完全将门打开,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扒着墙边往下偷看。

    曹玦明以前可从来没象刚才这么凶过,好象那人是什么洪水猛兽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呢?听他俩说话的语气,又不象是仇敌。还有,那人问她是不是姓姜,莫非是认得姜青姐父母的人?莫非是他们的仇人吗?所以曹玦明才会阻止她说出自己的身份,然后又赶自己回房?

    青云在楼梯上往下偷看曹玦明跟那陌生中年男子说话的情形,越发不解了,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明明相谈甚欢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她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顺着那视线望去,却是那陌生中年男子身后站着的一个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白白净净的,长得很瘦,脸色也不大好看,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了似的。他抬头望过来,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直直地盯着她看。

    青云忙缩了头,迅速回到自己房间,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件事瞒下来,免得曹玦明生气。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明日的探监!多了一个周楠,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还有曹玦明那里也得跟他打声招呼才行……

    楼下,曹玦明已经向姜七爷详细介绍了自己的两姨表妹“江姑娘”,形容自己是受了长辈委托,要把“江表妹”带到另一位长辈家中去,无奈遇上刘主簿这件事,只好在淮城停留几日,但“江表妹”是体面人家的女孩儿,住在客栈已经很不方便了,若还让她跟陌生男人说话,长辈知道了他就更没法交待了,因此平日管

    教得很严,云云。

    姜七爷其实没要求他解释得如此详细,既然刚才那小姑娘是姓“江”而不是“姜”,那他就不感兴趣了。他道:“一切都是误会,方才瞧令表妹的长相,颇有些象是我们姜家女孩儿的品格,因此才多问了一句,是我唐突了。”

    曹玦明勉强笑了笑,心中打了个突。虽然青云确实是姜家女儿,但她的长相真的那么明显象是姜家女孩儿么?他回忆了这几个月里与青云相处的情形,猛然发现:最初他遇上青云时,她的脸和身材都偏瘦削矮小,肤色也有些黯淡,但后来大概是日子过得好了,她人胖了,长高了,皮肤也渐渐白晳细腻起来,面色带着红润,再加上圆脸、宽额头、细长眼,笑起来双眼弯弯的,颊边还有颗小酒窝,连散落的额发都带点儿小弯曲,确实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皇后娘娘,可不正是姜家女儿么?只是他与青云日夜相处,反而不觉罢了。

    听说姜家的女儿都是这种长相,据老人说是有福气的相貌,只有楚王妃美貌过人,更肖母而不肖父,因此与姐妹们都不同。若是这样,青云以后就不适合再出现在姜家人面前了,哪怕是与姜家人相熟的人家,都最好不要见,否则迟早还有人会认出来的!

    曹玦明满腹心事地与姜七爷道了别,便返回楼上的房间,开始头痛要如何劝说青云在刘谢事了之后随自己离开。他没有看到,姜七爷并没有马上走,反而找上掌柜问:“这两日可有京城来的客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打扮应该颇为富贵。”

    掌柜知道他身份不凡,忙恭敬地道:“这两日并无京城来的客人。”

    姜七爷沉吟片刻,道:“若有这样的客人,你立刻打发人来府衙禀报。我家里有信来,说有故友来访,我怕会与他错过了。”

    掌柜连忙答应下来。姜七爷今日本就是为这件事才来的,到达云来客栈前,他已经走了三家客栈了,手下的人还去了各个大车店打探,既然没有结果,他自然也就回去了。

    出了客栈的门,他对身边那名面色苍白的青年道:“四维,方才那曹玦明已经答应了会替我们寻找知道锋弟埋骨之所的人,等他有了消息,就会带我们前去,估计就是几日的功夫,你且耐心些等待。”

    那名为“四维”的青年一脸庆幸:“那真是太好了!”又红了眼圈:“姑祖母在天之灵,若能知道这个好消息,想必也能瞑目了吧?”他抬袖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又问:“方才我瞧见一个小女孩儿在楼上偷看姜七叔与那位曹公子说话,长相颇为肖似姜家的几位姐妹,会不会也是姜家的女儿?”

    姜七爷摇摇头:“虽然我也觉得她有些我们姜家女孩儿的品格,但听曹玦明说,那是他两姨表妹,想必只是人有相似罢了。”顿了顿,又皱了眉头:“不过曹玦明的言行颇有些古怪……他好象十分不希望我与他表妹说话,若是碍于礼教,他表妹也不见得是个十分乖巧安分的孩子,你不是说她在偷看我们说话么?”

    “四维”忙问:“那是怎么回事呢?”

    “谁知道?”姜七爷想了想,“也罢,我还有乔二爷嘱咐的正事儿要办呢。曹玦明方才托我帮忙将清河县主簿刘谢救出来,我就回去查问一下这刘谢是怎么回事吧。兴许我还可以找人打听打听,他那表妹有什么问题。”

    青云对姜七爷的打算一无所知,曹玦明含糊地形容姜七爷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因此不希望她跟他接触,她也没起疑心,次日起了个大早,便换上简单利落的衣裳,往腰带、袖袋、袜子等多处地方塞了十来个一钱重的小银饼子,又往荷包里装满了铜钱,便将昨晚打包好的被褥衣物提到楼下大堂去了。她还向客栈隔壁的小饭馆买了足足二十张葱油大饼,都是方便存放又好充饥的,另外再买了半篮子桔子,预备一起送进大牢里给刘谢做干粮,免得他在牢里头没吃没喝。

    周楠没多久就来了,这回只带了丘大一人,穿着青云借的旧棉袄,系了一条厚厚的蓝布褶裙,一头乌发盘成两个圆鬟,只带了一朵不起眼的小绢花,看起来跟寻常富贵人家的丫头没什么区别,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脸色红润、肌肤莹泽,双手十指纤纤,压根儿就不象是做活的。

    青云心想,还好这周楠年纪不算大,不然美貌小娘子进大牢去探监,万一遇上一两个贪花好色的狱卒要揩油,那可就玩大发了!这周大**怎么就不知道往自个儿脸上抹点儿黑粉呢?

    周楠不知道青云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有些紧张地问她:“咱们几时出发?”

    青云醒过神来:“马上就要走了,我在等我表哥。”

    说曹操,曹操到,曹玦明这时下楼了,他只看了周楠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交待青云:“一会儿要谨慎行事,别露了马脚,见到刘大人,也别太激动。想法子把狱卒引开了,再正经说话。”

    这既是提醒青云,也是在提醒周楠,两人都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了。于是曹玦明便带着她俩,还有丘大、林大两人,驾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往府衙侧门的方向去了。

    府衙侧门处,早有狱卒在等候:“是小曹大夫么?后面跟着的是刘谢家眷吧?”

    青云在后面猛点头,曹玦明笑说:“是,这是刘主簿的女儿和侄女。”周楠知机地给丘大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上前给那狱卒塞了个荷包。那狱卒一捏便乐了:“我还道刘主簿是个穷人,没想到他家里人会这样大方。”曹玦明低声道:“他家本来清贫,只是亲友担心,便凑了些东西来给他。”狱卒明白了,笑着打开身后的门:“司狱大人都吩咐过了,你们随我来吧,不过下人就别跟过来了,人太多容易引人起疑。”

    丘大张张口,见到周楠严厉的眼色,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来。林大自然是要留在门外看管马车的。

    青云和周楠跟着曹玦明进了侧门,这原是为了方便后头吏舍里住的人才特地开的,说来也巧,从这里进去,只要拐个弯就是司狱司大牢的后门了。曹玦明托的那位司狱早就打点过,他们一行过去,完全没碰到一个人,进了司狱司以后,那里的狱卒与吏员见了他们,也仿佛没见到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有人事先关照过了。

    周钟刘三人都关在一处,每人一间房,彼此相邻,却与别的犯人相隔甚远。大概是身为官身的缘故,朝廷又还未开革他们,因此钦差与狱卒都不敢对他们太过分了,牢房里除了略有些阴冷,地方还算干净,有张简易的床铺,床上有厚被褥,还有一张方桌,两张板凳,角落处还有恭桶。

    青云离得老远就看见刘谢了,他神色憔悴地坐在桌边,头发有些凌乱,表情愣愣的,脸上胡子拉渣,好象瘦了许多。她忍不住红了眼圈。

    而周楠也看见隔壁牢房的周康了,他正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睡觉。她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喊他,还好尚记得狱卒在场,死死咬住了唇,眼泪已经往下掉了。

    两个女孩子都不敢开口先叫人,曹玦明便笑着向那狱卒请求,给刘家人一点时间说说话。青云很有眼色地塞了几个银饼子过去,狱卒乐呵呵地收了,道:“我到外头给你们望风,若有什么不对,就叫你们回避。你们只管放心说话吧。”说罢颠着那几个银饼子走了。

    他一走,周楠就扑上了周康的牢房栏杆:“父亲!”青云也叫了刘谢一声:“干爹,您还好吗?”。

    刘谢与周康都不敢相信地抬头望过来,激动不已。两对“父女”相对着哭了一会儿,青云先开口:“我们时间不多,有话就要赶紧说了。干爹,怎么不见钟大人?”

    刘谢叹了口气:“钟大人出去了。”隔壁的周康道:“他原是受我累连,能出去也是好的。你干女儿既来了,想必你也很快就能象他一样出去了。”

    周楠哭道:“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母亲与哥哥都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只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了,到底是谁干的?是不是跟外祖父家有什么干系?”

    周康皱皱眉头,看了青云与曹玦明一眼,周楠哭着说:“他们都是信得过的,若不是他们帮我,我还没法进来看您呢!”

    周楠暗叹一声,问:“你母亲与哥哥如何?”

    “哥哥病情尚未痊愈,还在清河县衙里休养呢。母亲……”周楠咬咬唇,“母亲也在外头想法子救您。”

    周康正色道:“此番回去后,你就听你母亲与哥哥的话,别再进来看我了。有些事你小孩子家不懂得。你只要知道,父亲不会轻易被打倒就行了。”

    周楠无法理解,正想再问,忽然看见方才那狱卒慌慌张张地进来了,连忙抹去眼泪离父亲远了些。

    青云与曹玦明都看向那狱卒:“发生什么事了?”

    “真该死!”狱卒惊慌地道,“钦差大人马上要进来了,你们赶紧躲起来,别让他发现。叫他知道我们私下放人进来探监,那就糟了!”

    第五十八章 透露

    淮城是个大府,这府衙自然也盖得宽敞气派,不是清河县衙那种小屋子小院子可比的,因此连司狱司的大牢,也比县衙的牢房要大许多,屋子的数量也超过两倍。

    司狱司这个院子,除了进正门后的左手边是一排三间大屋,供吏员与狱卒们起坐办事所用外,便是三排牢房,最后面那一排算是大牢房,在青云看来就是集体宿舍那一种,条件很差;而前面两排,一排是关押重犯的,用的不是寻常铁栏杆,而是厚铁板做门,门上三道锁,只开一个小口;剩下那一排就是所谓的高级牢房了。周康等人俱有官职在身,住的就是这一种了。从司狱司大门到这里,只要走一段路,拐个弯就到了,通道的另一头是死胡同,根本没法避过钦差大臣,从别的方向离开。

    不过这一排牢房目前除了周刘二人,只有头一间关着不相干的犯人,后面那几间都是空的。这些牢房用薄薄的砖墙相隔,只有正面是栅栏,若不是特地走过去,旁人也看不见牢房里有谁。因此狱卒飞快地打开了与周康隔一间的牢房门,催青云等人进去:“待钦差大人走了,我就放你们出来,千万别出声儿!”

    曹玦明扯着青云迅速躲进了牢房角落里,周楠也慌忙跟上,三人大气都不敢出。狱卒甚至来不及将门锁好,便慌张地离开,装作巡视的模样四处张望一下,便朝过道口的方向行礼:“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乔致和似乎并未发现那狱卒的马脚,随口应了一声,便打发他离开。那狱卒虽然心系青云等人,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乖乖从命。他走后,外头过道上便只剩下了乔致和一人。然而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似乎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青云觉得奇怪,摒神静气地听外头的动静。见迟迟没有声响,便回头看一眼曹玦明,曹i明竖起食指作“嘘”字口形。她又看向周楠,但周楠面色古怪地盯着脚下的地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周康先开口了:“乔大人屈尊到大牢里来。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的落魄状吧?”

    乔致和冷声道:“周建明,你还是没有改变想法么?”

    周康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怒:“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自然不会改变。”

    乔致和轻笑一声:“周建明,你知道么?以前……我非常怨恨你!”

    周楠皱起眉头,眼中隐有恨意。而隔壁的隔壁牢房内。周康则回答说:“我知道你恨我什么,我无话可说,虽然你的境遇与我无关。但大丈夫在世,应该有所担当,我的妻子我自会护着。你要怨恨也无妨,但不要恨她一介弱质女流,尽管冲着我来!”

    青云听得一头雾水,又去看曹玦明,曹玦明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倒是周楠又是咬牙。又是红了眼圈,显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刘谢在邻近牢房里轻咳了一声,他觉得很不自在。好象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乔致和不为所动:“你错了,我从前怨恨你,不是因为你娶了她。而是因为你娶了她以后,居然让她过得平安喜乐,儿女双全。京城中人议论起勋贵人家的女儿有谁嫁得好的,她每次都是众人艳羡的那一个。她那样的女人,凭什么能过得好?!你这人居然如此纵容她,岂不是瞎了眼么?!”

    周康哑然,他自问与妻子感情只是平平,然而,他这样的大家子弟,自有规矩要守,一切照着规矩来,夫妻俩也就相安无事了,他不明白乔致和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非得要对妻子很不好,才能让对方满意?

    乔致和又道:“然而,我怨了你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发现……其实你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不但可怜,还十分愚蠢。”他不屑地轻笑出声:“你以为王庆容是个好女人?你对那jian人再好,也不过是养了只白眼狼!”

    周楠立时大怒,差点儿就要冲出去,幸好青云及时发现,死死拉住她,又飞快捂住了她的嘴,才将她制住。周楠还要挣扎,青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另一手做割喉杀鸡状,总算让她冷静了下来。

    周康虽然也非常愤怒,却还能保持镇静:“乔大人慎言!君子非礼勿言,你怎可妄言辱骂他人妻子?!”

    乔致和却哈哈大笑:“你果然可怜又愚蠢,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要为她说好话!”他忽然收了笑,阴深深地道:“你可知道,昨日她主动来寻我,说了些什么话?她说……当日她本无意背约,是她嫡母发现了她与我之间的私情,执意反对,她也是无可奈何。她还说,她嫡母有意将她嫁给另一户勋贵人家,她好不容易才劝得嫡母打消了念头,只等时机适合,就会求嫡母将她嫁给我,谁知这时候你却横插进来,不知用何手段说服虞山侯开口许婚,使她不得不嫁给你。因她嫡母故意阻拦,她这么多年也没能找到机会向我解释真相!”

    青云这边三人都听得呆住了,周康那边也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这门亲事……乃是虞山侯先提出来的。我也是遵母命为之罢了。”

    “我自然知道实情。”乔致和冷冷地道,“十几年了,你以为我在京城就没查过?也就是她,才会以为那等可笑的谎言可以骗倒我!”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她不但在当年的婚事上向我撒谎,还求我看在当年的情份上,饶过虞山侯府。她说……她说自打她嫁入周家,多年来备受欺凌,不但婆母刻薄成性,你这个丈夫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折磨,你还宠妾灭妻,生了许多庶子女来气她,她已忍了许多年了。只要我能放过虞山侯府,那么无论我如何处置你,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青云差点忍不住张大了嘴,再看周楠,她也是目瞪口呆,很快,眼眶中就掉下泪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周康同样不敢置信:“你胡说!”

    “你若不信,将来见到她,只管与她对质就是。”乔致和淡淡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后,还会坚持原先的想法么?我知道你定然知道这桩案子的内情。只是不明白,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要包庇谁?!”

    周康没有说话,但青云隔了一间牢房,仍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可见他此时心情有多么激荡。

    乔致和又道:“我手里有人证,物证,可以证明虞山侯府曾经私藏淮王的一本秘密账簿。打算利用这本账簿去掌控朝中的文武官员,谋取权势。但这本账簿早前曾落入你手中,你手下的幕僚卢孟义又再度进入淮王别院,他是去找什么?比这本账簿更重要么?”

    周康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没有见过什么账簿!”

    “哦?”乔致和轻笑了下,“你比我想象中更可怜,也更愚蠢。家里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捣鬼,你居然一无所知么?”他似乎在过道上走了几步:“周建明。你知道么?皇上已经知道虞山侯府曾参与淮王逆谋了,虞山侯与世子也已经被软禁起来,只等大理寺与刑部查清楚真相。就得绳之以法。不过,目前的证据还不充足,所以。你若能坦白将你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不但自己能得证清白,还不会受虞山侯府所累。虞山侯府待你并不亲近,凭你当年在御前的体面,若不是受他家连累,也不会十多年了还在六科给事中的位置上待着,更不会被贬到偏僻的清河去做个小小县令!然而虞山侯府转过身就弃你于不顾,如今你妻子甚至还向我明言要牺牲你,你又何苦为王家隐瞒呢?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就不为他们着想么?”

    周康心下一颤,咬紧了牙关。他并不是为了妻子和岳家隐瞒,而是为了嫡长子!周棣虽然行事让他失望,但仍旧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此事周棣也涉足其中,他要是透露了实情,叫孩子怎么办?!周棣才十六岁,还有大好的前程!至于他自己,他并不担心。虽然虞山侯府已经靠不住了,但他在朝中尚有恩师、同窗和好友,他们知道他的为人,不会相信他真的参与逆谋,自会想法子救他的,就算连他们也无能为力了,皇上也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

    因此周康仍旧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什么都不知道,虞山侯府若果真曾参与谋逆,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但我周家上下对皇上是忠心耿耿的!”

    乔致和很是恼怒,他又走了几步,这回似乎是停在了刘谢的牢房前:“清河县主簿刘谢?”

    刘谢颤悠悠地应声:“是……下官在……”

    “你方才都听见了?”乔致和冷声道,“你旁边这间房里的难兄难友,清河县县丞钟淮,十分机灵地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周建明的家人及幕僚都曾参与了淮王别院藏宝一案,他还指证了周建明之子周棣,道别院的藏宝都是被他与失踪的卢孟义带人暗中移走了,因此他今天才得以出狱。你有什么想法?”

    刘谢心中暗暗叫苦,他能有什么想法?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事情发生时他甚至不在县城里!

    他也这么说了,可惜乔致和显然不相信:“你本来不过是一介区区司使,周建明上任后没几天,就把你提拔到主簿位子上,可见他视你如亲信。你敢说你对他家的事当真一无所知么?!”

    刘谢愁眉苦脸:“禀大人,卑职……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好!很好!”乔致和冷笑,“既然你决意与他同进同退,那我就成全你!只希望你不要后悔才好!”

    他甩袖而去,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走道的尽头。青云侧耳细听,确认他已经走远了,方才松了口气,大概是方才太过紧张了,她忽然觉得有些脚软,便扶着墙边想挪到不远处的床铺坐一坐,却被周楠猛然撞到了一边,幸好曹玦明就在她身后,一把扶住她,几乎将她抱了满怀。她用手撑着曹玦明的手臂站稳,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多谢你了,曹大哥。”曹玦明忽然脸红了一红。低头小声回应:“没……没什么。”

    周楠已经飞快地夺门而出,冲到父亲的牢房前,哽咽道:“父亲……他一定是在撒谎……他……母亲不会那样做的!”

    周康整个人仿佛憔悴了许多,呆呆地坐在条凳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地道:“回去吧……叫人通知你哥哥……千万小心!”

    “父亲……”周楠泣不成声。

    青云走到刘谢牢前。见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忙问:“干爹,你不要紧吧?那个钦差误会了你,现在该怎么办?!”

    刘谢怔怔地看向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青云急得直跺脚。一旁周康愧疚地说:“都是我连累了你,怀德兄,实在是对不住了。等他再来。我会告诉他,你对此事全然不知情。”

    刘谢苦笑:“就算大人说了,他也不会信的,我瞧他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似乎性情颇为刚愎。”

    周康叹了口气:“他确实有刚愎自负的名声,但无论如何,你完全是受我牵连,我不会看着你受害的。”

    刘谢摇摇头:“钟大人……想不到他会不声不响地背着我们告密。我还道是他家里人使了银子,才把他救出去的呢。”

    周康对此倒不觉有什么:“他原本就是受我牵连,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

    但青云却不是这么想的。她记起了钟家那些可疑的图纸,还有钟县丞夫妻俩的古怪举动……

    曹玦明在旁道:“周大人的事,我是爱莫能助。但刘大人兴许还有转机。进来前,我托了钦差大人身边一位极得信任的幕僚为刘大人说情,也许钦差大人冷静下来后,会发现刘大人的无辜。”

    刘谢眨了眨眼,问:“可是那位姜先生?他昨儿晚上来找过我呢,还问了我好些话,我把我知道的事全都说了,连我那兄弟的事也不例外。他对我倒还算客气,我还在想是谁有这么大的脸面,请动了他,原来是小曹大夫呀?”

    青云心中燃起希望:“曹大哥,这个……姜先生?是不是昨天在客栈里遇见的那个?他是什么来头?真能救我干爹吗?”

    曹玦明的脸色已经不大好了,他没想到姜七爷这么快就会来见刘谢,不知道刘谢都说了些什么?可别提到青云的姓名身世才好。他心下有些不安,看着青云眼巴巴的模样,只能道:“一会儿我就去找他,钦差大人的误会还是得早些澄清才好。”

    青云紧紧握住他的手:“曹大哥,一切就拜托了!”

    曹玦明张张嘴,只觉得心下沉甸甸的,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有点头。

    狱卒过来了,脸上犹带几分惊慌:“差一点叫钦差大人发现了!你们有话赶紧说吧,马上就得走,要是一会儿还有人来,就真的瞒不住了!”

    青云只得将带来的包裹放下,交待了刘谢几句话,便不舍得向他告别。但周楠却顾不得别的,眼泪汪汪地巴着周康牢房的栅栏不肯走。还是青云小声在她耳边道:“哭什么呀?赶紧回去找你娘问清楚才是正理!”她才哭着松开了手。

    周康看着女儿,叹了口气:“去吧,别再来了,要乖乖听母亲和哥哥的话。记得我方才嘱咐的事。”

    周楠哭着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青云他们身后走了。出了司狱司大牢的后门,她再也忍不住,扑在青云肩头上哽咽道:“怎会这样?母亲怎能说那样的话?!父亲多年来一直敬重母亲,唯一纳的姨娘,还是母亲做主收房的陪嫁丫头!不过是蔡姨娘有孕,祖母把人接了过去,母亲才埋怨上了的。可十年前祖母回乡,就把蔡姨娘与庶弟庶妹们都带走了,那是父亲的意思,不叫母亲看见蔡姨娘母子生气,怎么如今倒成了父亲的不是?!祖母对我们也一向慈爱,就是有时候挑剔了些,母亲怎么能那样说她呢……”

    听起来似乎是很大一笔狗血账,青云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忙着哭了,先回去问清楚是不是有这回事再说吧,也许是那个钦差故意撒的谎呢?如果你娘真的说了这种话,你再伤心不迟。别忘了,周大人还交代你通知你哥哥的。”

    周楠抽泣着用手背擦去眼泪,不停地点头。青云回头对曹i明道:“曹大哥,我们这就回去了,你是不是去找那位姜先生问一问?”她侧侧头,苦笑道:“他姓姜,我也姓姜,要是我们是一家子就好了。”不过如果真是一家子,曹玦明是不会不告诉她的。

    曹玦明惊得出了一头冷汗,忙道:“我这就去,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们快出去吧,林大与丘老爷子都等在外头呢。路上莫到别处去。”

    青云应了,扶着周楠往外走,很快就遇上了丘大与林大。丘大关心地迎上周楠:“大姑娘,老爷如何了?”周楠只是抽泣,拉着丘大到一边说话去。青云则告诉林大:“看过干爹了,眼下还好,只是有些憔悴。不过案子可能有些麻烦,曹大哥去找人说情去了。”

    林大发愁地叹息不已,指了指马车:“青姐儿上车吧,回去再说详情。”青云叫了周楠一声,便自行爬上了马车。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姜姑娘,姜姑娘请等一等!”

    她回头一看,却是昨日在楼梯上往下偷看时见到的那个青年,一脸惊喜地看着自己。

    第四十九章    罪证

    刘谢心事重重的随着周康、钟淮一起离开了。

    他们还带走了曾经负责把守淮王别院的官差,还有县衙里几个衙役,以备差遣。当然,周、钟二人都有些家底,各自又有仆从随行,因此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也颇为壮观。

    刘谢并没有将周康透露的秘闻告知青云,因此青云以为他们只是去虚应故事一番,除了周康可能会有些麻烦外,其他两人很快就会回来的。即使刘明曾经在那姓乔的钦差面前说了许多不合适的话,可能对让他对刘谢产生不良印象,但说来不过是误会一场,只要刘谢找到机会解释清楚就行了,哪怕是不解释,那钦差不至于查都不查问一声,就治刘谢的罪。

    刘谢的老实人名声可说是全清河县闻名,只怕府里也有所耳闻,真金不怕火炼。青云顶多就是埋怨刘明愚蠢,却没想过刘谢会有什么祸事。

    不过,刘谢临行前那副满怀心事、明明有忧虑却又不肯说出口的样子,还是给青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想:也许干爹是在担心钦差误会了他,会把他的职位给捋了?或是再把他贬回不入流的小吏?

    这么一想,青云也开始郑重看待这件事了,因街尾王小四是随行去府里的衙役之一,她便特地打点了一份礼送去他家,再三托了他浑家,若王小四有消息传回来,千万要告诉自己一声。

    没两日,那位暂代县令之职的临县县丞就到了,为人做事还算四平八稳,说不上非常好,也挑不出有什么毛病。他大概是来之前就打听过周康的身份来历,因此完全没有催周家家眷搬离县衙的意思,只带了两个随从住进了驿站。在公事上,他只是把紧急的政务办了,其他能拖延些时日的,便压在一边不理会。县衙里的人若请他吃酒耍乐,他则看人,职位高一些的人请,他就去,但也只是纯吃饭喝酒,吃完就回住处了,非常节制;若是一般的小吏或快手开口,他就寻个理由推辞掉。

    县衙上下看在眼里,都只觉得这位代县令是个聪明人。无论周康是否会被判有罪,代职就是代职,即使周康坏了事,这正经的县令之位也未必轮到他头上,摆什么威风呢?做得太过了,万一最后仍要灰溜溜地回去做县丞,不但老上司会看不惯想给他穿小鞋,连府里诸位大人瞧着,也要嫌他沉不住气的。果然不愧是常年在县令手底下做事的二号人物!他如此知机,大家日子也就好过了。

    县衙上下是和乐融融,与这位代县令相处得很是和谐,就连青云听人说起了,也觉得这位代理县太爷为人不错。不过却有一个人不肯死心,总想要掀起一点小风波,那就是葛典吏。

    葛典吏与蒋友先有勾结,约好了要给周康一个好看的。谁知蒋友先去了府里,就再没信传回来,如今周康、钟淮与刘谢三巨头都被钦差召去问话,几日了都没消息,说不定正倒霉呢,葛典吏自诩是清河县第四号人物,既然上头三位都走了,这清河自然就是他的天下了,正要趁机收回失去的权柄,谁知来了一位空降的代县令,一来就把全县衙的人都笼络住了。有这位代县令在,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这还了得?!

    葛典吏心中十二分的不服气,无奈形势比人强,人家代县令虽是初来乍到,却正经是钦差指定的,地位在他之上,而县衙其他人又都愿意听人家的话,即使他真的设下什么陷阱,算计这代县令一把,人家过后拍拍屁股就走,仍旧回临县安安稳稳地做县丞,他又能奈人家何?经过深思熟虑,葛典吏最终选择了怀柔之法,企图把这位代县令变成自己人,一同为贵人办事。

    别看两人一个是县丞,一个是典吏,级别有差,但大家都是佐贰官,前途茫茫。同是天涯沦落人,总能说到一块去的。

    葛典吏算盘打得好,也采取行动了。他多次约代县令出来吃酒、品茶,其实就是聊天,小心观察对方的喜好,顺着对方的口风选择话题,一来二去的,竟像是真与对方交起朋友一般,见面了就有说有笑,对方若得了什么好酒好菜,也会请他一同去分享。葛典吏心中自以为得计,便想要探他口风,说一说周康等人的官司。谁知那位代县令比他更滑溜,废话说了半天,却半句有用的都没有。人家笑吟吟的,仍旧对他客气,葛典吏又不好发作,只能另想法子。

    且不说葛典吏如何绞尽脑汁要耍心眼,周康刘谢等人一去数日,始终没有消息。青云从王小四浑家那里,只听得王小四托过路商人从淮城带回来的口信,说是一切安好,案子有些麻烦,钦差大人要细细审问,因此就拖住了,如今所有人都住在驿站里,衣食无缺,就是眼看着就要进腊月了,他们怕是要在淮城多待些时日,那里天气冷,想要家里多送两件大毛衣裳过去。

    青云心里担忧刘谢,便把刚刚完工的一件贴身的棉袄和另外两件半旧衣裳,并新作的官靴、手炉等物都打成包袱,与王小四的浑家一同去寻了认识的商人,托他们帮着捎去淮城,特地嘱咐了,若是到淮城见到人,一定要叫他们写封信回来。

    最终回信的也只有王小四,他是个半文盲,他浑家也不认得字,因此拿了信找青云帮着读。青云打开看了,一大张信纸上写着包子大的“平安勿念”四个字。

    王小四家的欢欢喜喜地走了,青云心里却存了心事。王小四尚且可以写信回来报平安,刘谢怎的就半个字都不见?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了想,便起身去了钟家打听消息。

    钟太太仍旧“病重”,钟家上下虽然担心钟淮的情况,但据随行去淮城的管家送信回来说,老爷一切安好,钟家母女不怎么担心。

    但是钟淮同样没有写过亲笔信回来。

    青云走出县衙后门时,回头往县令正宅的方向瞥了一眼。若说同去的三个官里头,哪一位的随行人员最有可能知道详细情况的,一定是周家的人。可惜,周家自周康走后,便一直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她想要问也进不了门。

    青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家,高大娘与曹明先后来宽慰她,她心里好受些了。只有刘明,每日不是忙着赌钱,就是吃酒耍乐,才几日功夫,就在县城里认得了一帮猪朋狗友,被拉着夜不归宿,好不容易露个脸,却是问青云要钱来的,因为他赌输了,不但要还欠人家的债,还要寻些赌本翻身。

    青云丝毫没给他好脸色,当着他的面就把门关上了。他于是便跑去哥哥房间,拿块石头砸开了两个柜子的锁,把刘谢存起来预备过年的十来两银子都搜刮了去,气得青云当日便去寻了陈捕头,请他出面跟城里赌坊的人说了项,再不许刘明进赌坊去。

    可惜,刘明此时已经结交了几个赌友,进不了赌坊,便上人家家里赌去,连吃饭睡觉都有人包了,越发乐不思蜀。曹明知道后,便冷着脸命麦冬将他的衣服行李扔了过去,宣布不许他再进自家的门。刘明也不以为意,一心想着哥哥回来再说。

    就在青云为刘明的行径生气时,王小四忽然回来了。

    他是回来报信的,却是个坏消息:那位钦差大人审了许久,不知从哪里寻来许多不利于周康的人证物证,竟做实了周康曾与淮王勾结,因此知道淮王将财宝藏在何处,便借着前来清河任县令的机会,命手下幕僚进淮王别院试探,试了几次,终于发现了暗室的机关,发现了藏宝,又悄悄将财物运走了一部分。只是天网恢恢,就在他们想要将剩下的财物都运走时,把守的官差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于是负责运宝的卢孟义与周家仆人只能逃走,周康却装作没事人一般,继续蒙骗世人……现在要继续严审的,就是周康究竟还有没有同伙,京城里还有没有淮王余党!

    就连钟淮与刘谢,也被安了罪名。刘谢只是含糊的“助纣为虐”、“为祸乡里”,钟淮却要具体得多,分别是帮助周康收买把守别院的官差,以及协助销赃。钦差大人从淮城知府一个得用的幕僚那里找到了钟淮送过去的一份礼物,那是个用料上乘、做工精致的匣子,是用来装玉石印章的。那印章到还罢了,但这盒子却分明是内造之物。那幕僚还充当中间人,帮钟淮的太太送了一匣子精致绝伦的珠玉首饰给知府太太,请她替钟淮美言。这木盒与首饰皆非凡品,多半就是来自淮王别院的藏宝。

    消息传回清河,满县哗然。

    且不说周康等三人在本地官声如何,周康曾多次阻拦幕友进入淮王别院,是许多人都听说过的,若说他是背后指使之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而刘谢从未做过什么为祸乡里之事,反而曾在安抚流民上投诉颇有建树,清河一般的百姓还没有说什么,流民们就先不干了。

    最后是钟淮,他是有明确物证的,还是淮城知府提供,这就不好说了。木盒还有可能是那回拍卖犯官遗留物品时得的,但首饰呢?听说那些首饰都很贵重,只看款式与做工,就不是淮城府辖下的匠人能做得出来的。

    钟家人早已慌成一团了。青云赶过去想要多打听些刘谢的消息时,钟胜姐哭着扑了出来:“怎么办?青姐儿,现在该怎么办?爹爹被下了大牢,娘一听说就吐血了!现在怎么叫都不醒,我该怎么办?!”

    青云忙安抚她:“别慌别慌,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你母亲怎么样了?大夫在哪儿?赶紧请大夫去看!”

    钟胜姐哭道:“已经叫人请去了,可是青姐儿,我娘她……她吐血了!”

    “一时气急攻心,也是会吐血的,除了身体虚些,不会有大问题,你先带我去看你母亲,等大夫诊治过,看他怎么讲再说。”青云也不多言,直接拉着钟胜姐就进了后院正房,只见到钟太太直直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半点血色皆无。屋里侍候的丫头都慌得哭个不停,连得她重用的婆子也都坐在床榻上捶胸大哭,根本靠不住。

    大夫很快就来了。他为钟太太把了脉,又下了针,不一会儿便抹了把额上的汗,道:“无事,只是气急攻心,不过病人的病情又加重了,还是不要再受刺激的好。”

    钟胜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又是松了口气,又是担心,坐在母亲床边只顾着哭了。青云见无人主持大局,只得主动出面,请大夫到桌边写方子,回头瞧瞧无人注意自己,便压低了声音问大夫:“果真无碍么?”

    大夫眼神闪烁:“眼下暂且无碍,我开个方子,吃下去,好生静养几日,就无事了。”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等他开完了方子,交给婆子去抓药时,却又犹犹豫豫地对青云道:“姑娘可是这家的亲友?说来不巧,我家里刚来了信,说是老母身上有些不好……”

    青云小脸一板:“大夫想要回家去吗?只是就这样丢下病人不好吧?我早听说过您的名声了,您的医术是极高明的,手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人,若您走了,叫钟县丞的太太怎么办呢?咱们全清河县的人,可都久慕您的威名了!”

    大夫僵了僵,干笑说:“姑娘放心,我虽想着回家照顾老母,但怎么也得等到病人情形好转了,才能离开的。”

    大夫的问题虽然暂时解决了,但青云心里仍旧忧虑不已。这位大夫向来有躲风险的习惯,忽然想辞行,也不知是钟太太的病情果然不妙,还是受钟县丞的案子影响。不论哪一种,情况都不容乐观就是了。

    青云等钟胜姐哭得小声些了,便叫了她到门外,压低声音道:“你母亲这边是没问题了,但你爹那边却要把事情弄清楚才好!你们家真的送过盒子首饰什么的给知府太太和幕僚吗?那都是哪里来的?”

    钟胜姐哪里知道?她又哭了:“我爹娘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可我爹是绝不会贪那什么财宝的!”

    青云急了:“别哭啊,好好说话!”

    就在这时,丫头们惊喜地叫嚷:“太太醒了!”青云和钟胜姐忙回屋里去,见钟太太果然已经苏醒过来,正扶着婆子的手,强要坐起身。

    钟胜姐忙拦住她:“娘,您身子不好,还是躺着歇息吧!”

    钟太太摇摇头,吩咐大丫头:“去我的妆台……把里头那叠图纸拿来……”

    大丫头依言去了,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叠发黄的纸过来。钟太太接过,打开给女儿和青云看:“送礼的盒子……就是那一回发卖犯官物品时得的……首饰……却是照着这图纸所制……这也是那回得的,藏在妆匣夹层里的东西......”

    那叠图纸已经旧的发黄了,但上头的图案线条清晰如新,画的都是精巧至极的珠玉首饰,旁边还有淮王府专属工匠的落款,看来钟淮送出的首饰已经有了来历。

    但青云的脸色却非常难看,因为她认出了,这画图用的纸,就是曾经鼎鼎大名的淮纸。

    阅读库 www.yuedsk.comyuedsk www.yuedsk.com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上一页 | 青云路 | 下一页 | 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如果您喜欢,请点击这里把《青云路》加入书架,方便以后阅读青云路最新章节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青云路》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