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蝼蚁亦有英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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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库www.yuedsk.com)(阅读库 www.yuedsk.com)    风吹雨打一个月,日子我已经快习惯了,就跟我当初去码头搬货一样,每天累得骨头都快散了,但至少过的很踏实,但麻烦永远自己会找上来,这些日子村里要开批斗大会,我自然是要上台的,他们还要给我一顶高帽子,但被批斗的不止我一个,这儿附近的小地主还有几个,老的都死了,小的都出来受罪,还有几个镇上的人也被抓来了。

    批斗大会也就被骂几声,我多灾多难的年头都过来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等批斗大会结束,我扯住几个镇上来的投机倒把份子,对他们问,“你们的孔镇长最近好吗?”

    “还在牛棚里关着,腿都被打烂了,快活不了了。”一个黝黑的男的左顾右盼,见没人盯着我们,赶忙告诉了我。

    我低下头没说话,心里乱糟糟的,庭韵没有死在日本人手里,当年国民军炮轰苕溪河,也没把他炸死,现在却要死在牛棚里,他死的憋屈!我知道,说不定哪天我也被关进去劳动改造了,会跟庭韵有一样的命运,可我不怕,我活这一辈子,妻子儿女都待我不薄,怎么死已经不重要了。

    虽然我也有遗憾,但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干干净净地来容易,想要轻飘飘地走,难!

    果不其然,等到秀珍能够干点轻活了,我就被关到牛棚里了,咱们这牛少,猪圈倒是不缺,我被扔了进去,弄得一身猪屎,那里臭气熏天,夏天更是苍蝇环绕,蛆虫都在脚边爬,能在那里活下来,都是命硬的人!

    我的命不算硬,但我的瘸腿救了我一命,一年发大水,夜里不停地下雨,猪圈里更是被水淹了,我们这些人白天刨地,晚上累得倒在稻草上就呼呼大睡,水从头顶的稻草上滴下来,也当没感觉!但有人来了,把我们叫醒,喊道,“发水了,快跟我去坝上,那都快塌了!”

    大家都是跳起来,走慢了少不得一顿挨打,可我腿瘸,那人看着我刚刚拿起拐杖,不耐烦地说,“动作利索点,大坝上看不到你,明天有你好瞧的!”

    那人说完就跑了,我走到外面,看到水都涨到大家屋子里去了,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我向着洛舍镇西边的大坝走去,走得急了,脚底一滑,噗通摔在了水坑里,就是这时候,我感受到了地在颤,我抬起头,西边传来隆隆的声响,大水淹没了苕溪河,宽阔的大河瞬间被填满,等冲到镇上的时候,水势大减,但依旧一个浪头淹了整个镇子。

    我被水冲出好远,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一棵树,我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又望着地上轰隆隆的洪水,我笑了,老天终于发怒了,冲干净了世道!

    大坝崩了,牛鹏里的人除了我无一幸免,我知道,活着永远比死难,我熬过了那个年头,那是老天眷顾我!几年过去了,我躺在猪圈里奄奄一息,苍蝇飞到我的脸上,我的腿得了风湿,常常感觉里面扎进了钉子!我活得苟且,像一头畜牲,像我这样狼狈的人不少,寻死的更是不少!

    但我相信闹剧迟早会收场的,鬼子跑了,国民军跑了,自家人同室操戈又会维持多久?所以我得活下去,我年轻时干了不少混蛋事,但我不至于被批斗,我得活着,看着那些人悔悟收摊,过来给我道歉!

    在闹剧收场之前,有一年是最不寻常的,在一九七六年,村头的大喇叭告诉我,周总理走了,后来朱委员长也走了,毛也走了,每一个伟人的离去,都会让人痛哭一场,他们在外面哭,我像是一头狼一样在猪圈里,冰冷地望着他们,他们有他们的哀伤,我有我的不幸,我也明白,是这些伟人造就了一个属于我们的时代,我无论如何也该挤下一滴眼泪!

    我不哭,并不是我狠心!是我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与沧桑!

    我知道,世间的悲痛是数不尽的,鬼子入侵的时候,多少人家破人亡,国民军撤退,多少人妻离子散!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半个世纪的硝烟,让这片本应载满欢声笑语的土地满目疮痍,横尸遍野,一具尸体是一个家庭的不幸,一场战争是一个民族的不幸!半个世纪的硝烟,足以刻入史册,为人类警钟长鸣!

    我不是心怀民族,敏慧教给我的知识不足以令我达到和庭韵一样的境界,我只是在悲天悯人,我的心不是炮弹,不是铁打的,不是铜铸的,看见人死了,我也会怜悯,怜悯英雄的逝去,就像蝼蚁感叹月亮的阴晴圆缺。

    还有唐山大地震,当广播里说唐山化为废墟,死去的人数不胜数的时候,我也会躲在猪圈的角落里,回想前些日子猪圈里的余震,幽幽的叹口气,说道,“那些人可怜呐。”

    这种怜悯只是短暂的,人要为自己活着!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有自己的不幸,我会在深夜的时候,独自蜷缩在猪圈,咀嚼属于自己的哀痛!

    折腾到这,我的大半辈子也算过去了,似乎连苍天也累了,所以他给了我一个太平的晚年,他最先做的,是平息了一个国家!在一个泱泱大国面前,每个人是卑微的,微不足道的,但就是我们这样卑微的人,跟随着我们的领袖创造了一个时代,而当领袖溘然逝去的时候,另一个时代又在萌芽!

    这场闹剧终于收摊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一天天减少,而我也被从猪圈里放了出来,我是幸运的,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活下来!可命运不可能一直眷顾我,当我一瘸一拐回到家的时候,秀珍坐在床上给我补旧衣服,燕儿守在灶头后面,她们知道我要回来了,所以都在为我忙碌着!

    燕儿给我做了糠团子,我还没来得及吃就已经晕在了门口。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天了,燕儿给我洗过身子,身上的猪粪都给擦干净了,但身上还有一股臭味,我爬起来靠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身体,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秀珍在旁边哭了,我身上都是伤痕,还有几处溃烂又愈合的地方,那里都是毒虫咬的,被我挠烂了,我以为伤口会发炎致死,但老天就是让我吊着一口气活着!

    我已经不像人了,秀珍靠在我的边上,她用手给我整理头发,对我说,“子霖,你的头发全白了。”

    我看着满脸皱纹的秀珍,我摸着她冰凉的手,如鲠在喉,过了半响,我才说道,“秀珍,为难你了。”

    秀珍转过头用手掩着面哭了,为什么有些人的命可以这么苦?天道若存,何不睁眼?

    燕儿给我们拿来了糠团子,这已经是家里最奢侈的粮食了,我拿过一个,咬一口就咽了下去,燕儿看到后,说,“爹,慢点,这东西吃急了肚子疼。”

    我看着燕儿,这个丫头长大了,她看了我手里的糠团子一眼,连忙看着秀珍,说,“娘,你也吃一点,你身子弱。”

    我对燕儿说,“你也去吃,我和你娘会照顾自己。”

    燕儿低着头说,“爹,我不饿。”

    我被关在猪圈里十几年,这个丫头还是一点没变,跟当年跟我下地挣工分的燕儿一样犟,我对她说,“燕儿,这个家还得靠你撑着,我身子还弱,要修养几天,你不能把自己饿坏了。”

    燕儿点了点头,她抬起头,说,“爹,我要下地去了。”

    这丫头连糠团子都没拿,就拿着锄头跑了,我拉住秀珍的手,说,“燕儿年纪也不小了,该给她找娘家了,我们这样拖着她,是会耽搁她一辈子的。”

    秀珍守在我身边,提到燕儿的婚事,秀珍不说话了,半饷,她叹口气说道,“家里穷不说,也没人敢娶燕儿。”

    我攥紧了拳头,我知道,我成分不好,万一哪天又闹腾起来,女婿还不得陪着我一块受罪!我放下糠团子,说,“那就也找个地主成分的,燕儿又勤劳又漂亮,人又懂事,放在以前,媒婆已经把我家的门槛踩烂了!”

    秀珍眨眨眼睛,现在早已不是从前,但她听我的,这件事就算定下了!晚上燕儿回来,她要去做饭,我让她等等,先把嫁人的事跟她说了,燕儿低下头摆弄着两只手,一声不吭,半饷,她抬起头对我说,“爹,算了吧,我舍不得我娘。”

    秀珍听到这话,捂着鼻子哭了,我看了秀珍一眼,不解地说,“嫁出去了你又不是不回来,想看你娘还不简单。”

    燕儿低着头,我知道她犹豫不决,村里的姑娘都嫁人了,唯有她还在这陪着我们两个老头子老太婆,可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耽误不得,但她知道不能走,她一旦嫁出去,这个家就没人扛起来了,她犟得很。我脾气来了,对她骂道,“你不嫁,咱黄家的血脉就没了,就是外面的乞丐,你也得嫁出去!”

    燕儿低着头做饭去了,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但我想来想去,必须把燕儿嫁出去。过了几天,我已经能下床了,我拄着拐杖走到码头,想要去看看那还有没有活着的老朋友,但都没了,走的走,逃的逃,死的死,最让我惦记,还是庭韵,我知道他死了!

    我要去找庭韵的坟墓,但没人知道在哪,只知道镇子南边有墓群,说不定庭韵的坟被安置在那,我一瘸一拐的走过去,也看见了墓群,于是一个个找过去,却发现许多老朋友都睡在这,当年的同窗,家里的长工,害我吸大烟的贵三,还有老鸨,就连陈胜的坟墓也有,直到最后,我才看见了庭韵的墓,只有一块碑,刻着他的名字。

    我看着这些墓,发现只有自己活着的时候,我突然就哭了,老泪纵横,其实我才是最想死,也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我过去抚摸着庭韵的墓碑,棱角分明,跟他一模一样,我想起庭韵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再也走不开了,这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了过来,他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突然,他对我问,“你是?”

    “黄子霖,你是谁?”我看着这个人,邋里邋遢的,显然这几年日子不好过。

    “孔庭芝,你摸着我爹的墓碑了。”他看着我的手。

    我把手拿下来,错愕地问道,“你是庭韵的儿子?”

    “你是我爹的故人?”他错愕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点点头,看他穿着破衣服还脏兮兮的,我不禁问道,“你娘呢?”

    “我爹死了,我娘把我生下来八年,在晚上跳河死了。”他望着我,已经放下了警惕。

    “带我去你那坐坐。”如果他是庭韵的儿子,那我们也许有好多话可以说。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茅屋,对我说,“就在那。”

    我们要走出墓群,但狭窄的小路上,一个女人挎着篮子跪在一块墓碑前,她挡住了我们,我看了一眼那块碑,忽然僵住了,那是陈胜的墓!那女人也看见了我们,站起来想让我们过去,但她看见我就不动了,突然,她对着我跪了下去!我想要把她扶起来,但她硬跪在地上,我怒道,“你做什么!”

    那女人看着我,低着头说,“我是陈胜的妻子,他造的孽我都知道了,他欠你的,我还不起,我只能给你跪下了。”

    我僵在原地,我不认得这个女人,她肯定是陈胜在外面逃窜时娶的女人,她有良心,肯为陈胜跪下,我把她扶起来,看着陈胜的墓,说,“算啦,知道当年那比烂帐的人都死了,还缠着这些恩怨做什么,我不恨他,要不是我,他也未必会死。”

    陈胜的妻子看着我,哽咽着说,“他该死,但他虽然坏,却对我很好,我背着他的罪孽在这受苦十几年,也算是尽了夫妻本分,明天我也要离开了,但愿我不在的时候,你能帮他守着墓,我怕有人来捣乱,把他挖出来。”

    我沉默以对,我已经老了,放下过去的事情容易,但要我宽容过去却很难,更何况还要保护一个土匪汉奸的坟墓!我没有说话,那女人让到了一边,我拉着孔庭芝的手走了!

    第二天,河里多出了一具尸体,陈胜的妻子跳河死了,我以为她要回老家,但没想到她却是一心向死,后来我想明白了,陈胜死了,她自己也在外面漂泊十几年,是不可能回去的,因为她老家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这日子没有盼头,倒不如随着陈胜一块去了好。

    我到了庭芝的茅屋,家徒四壁,跟我的处境差不多,就是连锅也没有,但他床上放着报纸和毛语录,他看我盯着这些东西那么久,很腼腆地对我说,“我没读过书,只能靠这些识字了。”

    我点了点头,屋子里没有椅子,庭芝就去搬了一块石头进来,让我坐在石头上休息,我往屋子里看了看,床头上还贴着一张毛的画像,我的手在颤抖,这孩子和庭韵一模一样,爱读书,志兴国,这就够了,庭韵能有这样的儿子就足够了,他们孔家了不起!

    我喊住正要给我烧水的庭芝,说,“庭芝,跟我走吧,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庭芝看着我,又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过去把床上的报纸和语录抱起来,对我说,“去你家吗?”

    我点着头,带着庭芝回去了。

    当秀珍和燕儿看到庭芝后,两人都很惊愕,她们以为我是去找人给燕儿物色对象,却没想到直接把人带了回来,但她们知道这是庭韵的儿子,是我的故人之后,甚至以后要住在我们家,就坦然了。

    秀珍和燕儿都算明白,她们对着庭芝有说有笑,问他的情况,给他做饭泡水,秀珍更是让燕儿拿些布出来,要给他做衣裳。

    庭芝很快就融入到了这个家庭,他跟着燕儿出工,种庄稼,家里的重活都由他扛着,燕儿的担子轻了不少,她给庭芝洗衣服做饭,四个人其乐融融。但庭芝在我家总得有一个名分,他不能不明不白地住在我们家,否则村里的人都要在背后嚼舌根子,毕竟燕儿还是黄花闺女,家里就住进了一个男人。

    我打算让庭芝认我做干爹,庭韵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支持这件事的,但秀珍不答应,燕儿和庭芝也对这事缄口不言,我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忽然觉得这样确实不妥,既然燕儿当嫁,庭芝当娶,干脆我就跟庭韵结为亲家好了!

    秀珍听到我的打算,变得眉开眼笑,我知道她和我想一块去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村上的人也很快知道了。我和秀珍选好大喜的日子,为了他们的婚礼,秀珍要我把家里的猪卖了,我不敢卖,这一年到头的花销都在那头猪身上呢!但耐不住秀珍再三催促,我还是把猪牵到了镇上,卖给了宰猪肉的!

    我买了些烟酒,又量了一些布,燕儿和庭芝这辈子也就结一次婚,确实不能马虎,好歹得穿新衣裳,回来的时候,我又买了一些糖。

    我原以为燕儿和庭芝结婚的时候,村里人都会来捧场的,毕竟烟酒都是送给他们的,但结婚那一天,家里极为冷清,我懂,他们还是顾忌会跟我们扯上关系,一个地主儿子,一个左派儿子,他们过来拿根烟,说不定日后就要和我住进猪圈了!确实不值得。

    不来就不来吧,我给庭芝倒了一杯酒,这孩子不会喝酒,一口下去脸就红了,酒过三巡,我对他说,“庭芝,走吧,带着燕儿走吧。”

    庭芝站起来,抓着燕儿往外走,到了门口,庭芝转过身看着我和秀珍,说,“爹,娘,秀珍我带走了。”

    秀珍抓着我的手哭了,我挥了挥手,说,“快走,快走。”

    庭芝往外走,燕儿却像是一根木头杵在原地,我看着哭哭啼啼的燕儿,说,“走!”

    庭芝带着燕儿走了,秀珍要去门口送他们,却被我拉住了,我知道燕儿这脾气,要是秀珍在外面看着,她保不准就不走了。燕儿一走,家里就只剩我和秀珍了,从今以后,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燕儿走的那天晚上,秀珍抱着我在床上哭个不停,我心里也难受,少了燕儿,就感觉这个家断了一个角。第二天早上,我在灶头上做好早饭出工去了,秀珍还在床上躺着,她昨天哭了半宿,我想她肯定哭累了,可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秀珍还躺在床上睡觉,我过去喊她,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自从燕儿嫁出去以后,秀珍常常睡个没底,浑身也没有力气,我说她病了,她总是摇头说没有。秀珍一天天瘦下去,我以为她太想念燕儿了,就把她和庭芝都喊了回来,可他们回来以后,秀珍还是老样子,燕儿对我说,“爹,我娘老毛病了,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娘就总是睡觉。”

    我有些生气,“你怎么不让她去看医生?”

    我的声音有些大,燕儿头都不敢抬起来,秀珍在旁边拉着我的手,责怪我,“你干什么吼燕儿,是我不让她带我去的,家里又没钱,何况睡个觉怎么就是病了!”

    这事不怪燕儿,但秀珍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和庭芝都劝她去看医生,可秀珍死活不答应,到了最后,还是庭芝把我喊到外面,对我说,“爹,还是我去把医生请来,给娘瞧一瞧吧。”

    我同意了,庭芝两块钱跑到镇上把医生给请了过来,当秀珍看见那医生时,她躺在床上说,“你们怎么把医生请来了,我真没事,你们看,我还能下床做饭。”

    秀珍硬撑着要下来,我对她凶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逞强!”

    秀珍被我这么一喝,就不敢动弹了,那医生给秀珍瞧了瞧,拿着听诊器听了一会儿,站起来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大碍,可能是以前太闹腾了,弄坏了身子。”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没底,就算弄坏了身子,也不该像秀珍这样严重!而那医生连一副药也没有留下就回去了。

    秀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后来就连碗都抬不动了,燕儿看着她娘,决定再搬回来住,我也应允了,我每天要出工,回来要洗衣做饭,还要出去割猪草,实在忙不过来,更何况我凡事还要拄着拐杖,动作要慢许多!每回我和秀珍吃晚饭,别人家都已经睡了。

    燕儿没有回来的时候,秀珍常常看我累得倒头就睡,她就不由得就哭出来,她总是说,是她拖累了我。我听到这话,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回应她。

    哪有谁亏欠谁,这辈子我们相濡以沫,谁都没过过好日子,要说亏欠,也是我欠秀珍的,当年她为我付出那么多,现在也该是我还债的时候了!

    后来燕儿他们回来了,因为庭芝的屋子空荡荡的,他们觉得太冷清,还是要回来和我们一块住,我知道这都是燕儿的注意,这丫头聪明着呢!

    他们回来以后,我的担子就轻了许多,庭芝和我一块出工,两人一块挣工分,家里也不愁吃不愁穿。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就思量着,再给庭芝他们造一间屋子,他们总是和我们挤在一块儿也不行。

    庭芝听到我的打算,他是赞成的,更何况他现在年轻力壮,造房子自己也能出力,否则等到日后有了孩子,他们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操心房屋,哪有这么多的精力!

    我老了,这些事情做不了,全靠庭芝一个人在外面扛着,他和燕儿造的是茅草屋,一个月就已经草草收场了,茅草屋比不上人家的洋楼,还常常漏雨,但造了房子总该庆祝一下,庭芝在镇上买了一瓶酒,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吃了一顿。

    燕儿他们有了睡觉的地方,生活就方便了,虽然秀珍病倒在床上,但手头上的活还是能做的,能帮他们两口子补补衣服,没过多久,燕儿就有了!起初她只是吃不下饭,后来肚子微微隆起来,我们才知道她这算有孩子了!

    庭芝知道之后,高兴地手足无措,后来非要拉着燕儿去给他爹的坟上香,当然,庭芝还是先请示了我,我说等等,自个儿收拾收拾,跟着他们一块去!

    到了庭韵的墓前,庭芝跪了下去,我的腿脚蹲不下去,只好站在庭韵的墓碑边上,我心里有千言万语,但真要开口的时候,才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半饷,我苦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说,“庭韵,你要当爷爷了,当爷爷了!”

    时间飞逝,庭韵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还刻印在我的脑海,他那句“苟利国则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我也还能背出来,但庭韵已经不在了,这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这一眨眼,他就要当爷爷了!而我也要当外公了!

    庭芝给庭韵磕了三个响头,又给他烧了一些纸钱,那时天已经快黑了。

    等我们到家,秀珍坐在灶头后面,她靠在墙上睡着了,我过去把她摇醒,秀珍见我们回来了,就对我们笑着说,“子霖,我能下来走路了!”

    也许是燕儿怀孕的事情让秀珍心情好了许多,接下来几天,秀珍都显得特别有精神,她能恢复过来,也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可日子并不消停,因为村里的生产队解散了,我们再也不用出工了,不出工不代表没活干,因为大家都单干了,分田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忧心忡忡,我老了,活也干不利索,寻常在生产大队磨蹭一点,他们看见了也不说,可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就是蹲下去腿都疼!

    庭芝劝我在家歇着,这些活他一个人来做就行了,我不肯,我和庭芝两个人就分到了几亩田,他一个人累死也干不完,燕儿看我执意要下田,就挺着大肚子到田里,非要和我一块干,她这是执意要跟我作对,我不回去她也不回去!

    秀珍也劝我歇着,她是怕燕儿肚子里的孩子有个闪失,我只好留下庭芝一个人,闲着就出去砍柴割猪草,但到了双抢的时候,庭芝就熬不住了,这大热天的,稻子刚割完就得忙着插秧,别说庭芝一个人干,就是我们一块下田也未必来得及!

    当我拿着镰刀到田里时,庭芝也不拦着我了,这两天他拼命割稻,这才割了一半,这要是再不快点,可就要误了插秧的时节了!

    燕儿也不跟着我下田了,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就像里面塞了一个厚枕头,每天中午的时候,她都挑着两灌水来到田埂上,我看她走路一撇一撇的,对她说,“别来了,这地方滑,你要是摔了怎么办?”

    燕儿嘻嘻一笑,可到了中午的时候,她还是挑着两灌水来田垄上,庭芝心眼实,看天气这么热,我年纪又大,生怕把我渴坏了,也不拦着燕儿。

    可终究是出事了,那天我和庭芝埋头割稻,田垄上突然传来燕儿的痛呼,我们一下子跳了起来!燕儿在田垄上滑到了,庭芝一溜烟跑了过去,我腿脚不好,走得慢,等我到了燕儿身边,我整张脸就像是被喷上了面粉!

    滚烫的阳光洒在田里,把水蒸的发热,燕儿捂住肚子,两腿间都是血,我感觉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了,我抓着庭芝的肩膀,哆哆嗦嗦地说,“快把她送医院去!”

    庭芝抱起燕儿就往镇子上跑,连鞋都顾不得穿上,我跟在后面,经过家门口的时候,秀珍扶着墙出来了,她看见我,连忙问,“燕儿怎么了?”

    “回去躺着!”我对她喊了一声,跟着庭芝去了医院。

    等我到了医院的时候,燕儿已经在手术室里面了,庭芝一个人坐在外面哭,他看见我,哭着对我说,“爹,孩子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对他问,“燕儿呢,她怎么样?”

    “不知道,我不知道,医生说得看看。”庭芝两只手抱着头,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坐到庭芝的身边,想着想着也哭了,咱们家好不容易有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过了许久,燕儿从手术室里面被推出来,医生看见我们,说,“孩子没了,人算是保住了。”

    庭芝坐回到椅子上,抓着医生的手,喃喃道,“那也好,那也好。”

    我们去看燕儿的时候,她还在睡觉,庭芝让我回去休息,我不肯,于是两个人就在边上守着。燕儿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等她醒来看见我们的时候,她立刻就哭了,她看着庭芝,说,“,庭芝孩子没了。”

    庭芝点了点头,说,“没了就没了吧,以后还会有的。”

    我听到庭芝这话,心里也算好受了一些,我也该回去了,秀珍还得有个人照顾。等我回到家,秀珍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哭,她看见我,连忙问我,“燕儿怎么了,我昨天听到响声了。”

    “摔跤了。”我不知道怎么跟秀珍说这件事。

    “孩子没事吧?”秀珍想从床上坐起来,我过去把她扶住。

    “没了。”我让她靠在床头,对她说,“我给你弄些吃的。”

    秀珍没说话,半饷,她哭着说,“燕儿好不容易把肚子挺大,这孩子说没就没了,她心里得多疼啊。”

    “别哭了,再生一个就好了。”我听到她哭哭啼啼的,心里更烦了。

    “等会儿给庭芝和燕儿也带一点吃的,我不饿。”秀珍躺下去,说,“我一夜没睡,累了。”

    等我做好饭,秀珍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我给她盖上被子,以为她确实累了,然后又给庭芝和燕儿带了一些吃的过去,到了医院,庭芝和燕儿吃过以后,庭芝拉住我的手,说,“爸,你别回去了,你照顾燕儿,我回去睡一觉,晚上来照顾她。”

    我想了想就同意了,燕儿刚做完手术,身子弱,必须得有一个人在边上陪着,庭芝走了以后,燕儿又在床上睡了起来,等到晚上庭芝过来的时候,他也给我们带了一些饭过来。我吃完饭,拎着碗筷回去了,等我到家,秀珍还在床上睡觉。

    秀珍的呼吸声平稳微弱,像是幽谷里涌出来的寒气。

    到了第二天,我才发现家里的稻子有人割过了,还整齐的撂成一堆堆,我想起来了,庭芝昨天回过家了,这事准是他做的。所以接下来几天,庭芝要回来我都不同意,而自己又要往镇上跑,给他们他们送饭去,累得腿都伸不直。

    秀珍看我常常这么辛苦,硬撑着要下床做饭,还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一次她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连胳膊肘都摔破了,等我回家的时候,秀珍还还躺在地上,我急得把她扶到床上,摇了她半天,她都一直睁不开眼,我以为她不行了,眼睛都糊了,而正要抱着她去医院的时候,秀珍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看着我,对我问,“子霖,你哭什么?”

    我揩了一把脸,怒冲冲地对她说,“你不要命啦!”

    “我活着干什么。”秀珍转过身,对着墙,也给自己揩了一把脸。

    我坐在秀珍半饷没说话,叹了一口气,过去做饭了。自从秀珍摔了那一跤之后,她就再也不能从床上下来了,而这段时间,燕儿也从医院里出来了,这就苦了庭芝,又要陪我下地,又要照顾燕儿,他是恨不得多长两只手。

    庭芝这孩子好啊,和他爹一样好,燕儿能嫁给庭芝是她的福气,可自从燕儿摔了那一跤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而秀珍是一天天的盼,总想盼着燕儿的肚子再大起来,有一回秀珍把庭芝喊道跟前,对他说,“庭芝,白天别太累,燕儿的肚子还指靠你呢,有事让你爹扛着,他虽然腿瘸,力气可大着呢!”

    庭芝的脸红了,我听到之后嘿嘿一笑,我们也希望能抱上外孙,可这样过了两年,秀珍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燕儿还是没能怀上,我们心里都知道,燕儿可能怀不上了!秀珍对我说,“子霖,把我枕头下的钱拿出来,让燕儿他们去医院看看,他们说医院能治。”

    我看着说话都费劲的秀珍,说,“那是棺材本,拿去看病了,燕儿心里怎么想?”

    “人都死了,哪里还有讲究,燕儿的事情要是没个着落,我实在没脸去见我爷爷,你别跟他们说这钱哪来的就行。”秀珍笑着,把头微微往旁边挪,要让我好拿钱。

    我看着秀珍,浑身却都在抖,秀珍看我僵着不动,她喘了一口气,说,“子霖,子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但黄家总得有后啊,我累了,睡一会。”

    秀珍眼睛闭上,眼角亮晶晶的,我把手伸到秀珍的枕头下面,把两块钱拿出来,对她说,“你好好睡,我会跟庭芝说明白的。”

    庭芝听到这件事,他很为难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和燕儿没有孩子,他也很难过,但他也心疼这个家,他知道我和秀珍一件破衣裳穿了几年都舍不得丢,现在却还要那这些钱去给燕儿看病,他心里难受!

    我把钱塞到庭芝的手里,对她说,“我不能让你爹断了后,把钱拿去,你娘也盼着能抱上外孙呢,能把燕儿治好,就是救了你娘一条命!”

    庭芝答应了,他带着燕儿去了医院,早上去,晚上天黑了才回来,燕儿一到家就去屋里躺着了,后来她在屋子里哭开了,而庭芝把我叫到外面,我心里都很清楚,没希望了,不等庭芝开口,我就叹了一口气,对他说,“算了,算了,庭芝,去哄哄燕儿吧,她没了孩子以后,就没怎么笑过。”

    我的话刚说完,庭芝就跑回到屋子里面去了,而等我回去的时候,秀珍还在床上睡,可当我也躺下之后,秀珍突然醒过来,对我哭着说,“子霖,对不起,都怪我,我要不是得了这怪病,燕儿也不用自己给你们去送水,这事都怪我。”

    我抱着秀珍,鼻子涌上一股酸劲,对她说,“你总是什么事都怪自己,什么事都想帮燕儿扛着,那你把她生下来做什么。”

    秀珍不哭了,我对她继续说,“咱们不能管他们一辈子,苦也好,富也罢,算啦,都是他们的事,咱们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阅读库 www.yuedsk.comyuedsk www.yueds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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