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告别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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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库www.yuedsk.com)(阅读库 www.yuedsk.com)    朱彦夫睁开了眼睛,给所有为他付出过心血的医护人员带来了成功的喜悦。朱彦夫开了口,终于使医护人员知道了这个从朝鲜战场回来的特残军人是一条来自山东沂蒙山的汉子。

    手术室里,王院长亲自主刀为朱彦夫开始了第73次手术,在朱彦夫的背部取出了第五块弹片。看着护士把朱彦夫推出手术室,王院长抹抹头上的汗水长吁了一口气:“这条山东汉子,总算是把命保住了。这也算是个奇迹啊!”

    主任摇摇头,不无轻松地说:“确实是个奇迹,以我看,这个朱彦夫再活上三年应该不是神话!”

    主任是医院的医术权威,他知道朱彦夫的身上还有七块弹片无法取出,对朱彦夫能再活三年的估价是他对朱彦夫的体力最乐观的结论。

    朱彦夫的大脑功能已基本恢复,他那只残存的右眼经过鉴定只有0.3的视力,由于身体的其它部位还处在僵死的状态,苏醒后除了模模糊糊地看清病房里晃动的白大褂外,还根本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和腿已经被截掉。当他最后一次手术恢复清醒后,他才知道他已经是一个没有手和脚的特级废人了,别说再活三年,他连三天也不想活下去了。

    “王院长,各位医生,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想办法弄我死吧!”朱彦夫终于盼来了院长带着医生们来查房,他举着两截残臂近乎可怜地祈求。

    “朱彦夫,你在胡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是军人,你应该乐观一点,积极配合我们的治疗,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好不好,疼痛是短暂的,咬咬牙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朱彦夫打断了王院长的话:“不,院长,我现在已不是军人,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我无法乐观,我没有手脚,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弄死我,求你们了……”朱彦夫哭了起来。

    王院长早就听到护士的汇报,说朱彦夫在这几天情绪极不稳定,见了穿白大褂的走进216,就喊着叫着要求把他弄死。王院长没有理睬朱彦夫,回转头对小黄说,“小黄,看好他,实在不行,就给他多吃几片安眠药片。”

    看着一群白大褂走出了216,朱彦夫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呼吁。

    这一切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刚刚醒过来时,医生告诉他这一觉睡了足足93天,响在耳边回荡在脑海里的似乎还是睡梦前的二五0高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皑皑白雪,而是模糊的一群白大褂。面对围在眼前的一张张和善的面孔,总觉得不那么清晰。医生告诉他,这也许是他昏迷太久不太适应的缘故。他依稀地记得他曾经吃下了自己的眼球,很想抬起手摸摸现在在脸上留下的模样,但他猛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头部以外其他部位已经没有丝毫知觉,当时他没有太在意,只是非常认真地回答着周围迫切知道的问题,他曾天真地想着失去了一只眼睛没啥了不起,只要身体恢复以后,照样可以返回抗美援朝的前线去杀鬼子,为战友报仇,等抗美援朝彻底胜利后,再回到沂蒙山回到久别的母亲身边去孝敬她老人家。等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手脚以后,首先便意识到自己已彻底成为一个废人了,一切的梦想顿时化为乌有,他宁可让母亲晚年再经受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也不愿意母亲再看到还有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儿子而揪心整个晚年。明天和后天是什么样子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他希望走向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二五0高地战友,去寻找爹爹,去寻找陈大姐,去寻找老班长和那些在记忆里倒下的所有战士们。

    医生和护士不给他任何了却残生的机会,疼痛像疯魔般揪缠着他的神经,不给他一丝安宁,似乎要把他活活折磨死去才肯松手,连让他静下心来回首健康的过去也不留下丝毫的空间,在锥心般疼痛中的分分秒秒竟然是那么的艰难、那么缓慢。朱彦夫紧紧地咬着牙关,不受控制的呻吟还是一声接一声的从鼻孔里钻出来,在病房里泣泣诉诉,让陪护小黄不知所措。

    “忍受不了,你就张嘴哭吧!”小黄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朱彦夫满脸的汗珠,心疼得差点哭了。

    “你们,你们太残忍,太残忍,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掉吧!就这样让我活着是活受罪呀。”朱彦夫可怜的祈求。

    “我再去向医生反映,看看能不能为你加大止疼药的剂量。”小黄又取来三片安定,“来,张开嘴,吃了吧。”

    朱彦夫本能的伸出残臂,咬着牙说:“放这里,我自己吃,你给我倒水来就是。”趁小黄转身倒水的当儿,朱彦夫连忙把药片悄悄丢进被窝,然后假装倒进嘴里,张口吞下小黄送到唇边的白开水。

    “这个剂量已经够大了,过一会儿会好受一些的,多喝点白开水有好处,再喝一口。”

    “不要了,我不想喝。现在几点?”朱彦夫只泯了一小口,就摇了摇头。

    “还早着,才十点半。”

    “天呀,咋还只有十点多?”

    “多喝点白开水有好处,看你,嘴唇干得发白,是明显的缺水症状,来,再喝一口吧。”

    “我真的不想喝。”

    “是不是想喝点酒?喝酒也会止痛的。”

    “不要,不要。”朱彦夫违心地回答。其实他的嗓子渴得冒烟,早就想美美的喝上几口了,但他不能,他已感觉到小腹有些胀痛,他不想再向胃里添加任何东西。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困难除了难忍的疼痛外,还有就是排便的问题,这个在正常人根本就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他面前却成了最难以启齿的大问题。他的专护一个是十九岁的姑娘小黄,一个是三十多岁已有两个孩子的李大姐,他想不通为什么医院要派两个女同志来做护理,在女同志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大小便的要求,因此,他宁可不喝水少吃饭也要尽量控制大小便的次数,他觉得这样活着完全是一种累赘,即使是身体不再疼痛,也是一种多余。

    “你是不是要方便?”小黄发现朱彦夫的脸憋得通红。

    “不不不,没有没有。”朱彦夫极力地掩饰。他确实是憋不住了,在这个大姑娘面前他不好意思,想坚持到李大姐接班再说。

    “别折磨自己,我是医生,说,是小便是大便?”

    朱彦夫憋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小……便。”

    小黄大大方方地从床下拿起便壶塞进被窝里,用手摸索着放置便壶的位置:“腿,配合一下!”

    “不,黄医生,我自己能行,你,你出去。”朱彦夫非常难为情。

    “看你,别紧张,我是医生。”小黄的脸刷的通红,但嘴里还是这么说。

    “黄、黄医生,请你出去,我尿,尿不出来。”朱彦夫憋得满脸通红。

    小黄咬着嘴唇笑,轻轻退出了房间。等她觉得时间差不多回到病房,把手伸进被窝去取便壶,竟然摸了个满手湿:“这下倒好,全尿床上了。”

    朱彦夫羞得不敢抬头。小黄也不好吱声,此事一旦被护士长知道,少不了挨一顿克,于是,赶忙找来干净的床单重新换上。这一换床单,小黄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撤下来的床单上竟然滚出了几十片安眠药片。

    “你,你原来一片都没有吃?你……”

    “闭嘴!我就是想死,怎么啦?你去找院长告状去,我不怕!”

    朱彦夫见死亡计划行动败露,气得浑身发抖,终于发怒了,吐出的声调虽然不高,但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小黄感到惊恐。她冲出病房,就在她刚要跨进医生办公室时,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这件事如果让院长知道了,她将会受到怎样的批评?护理朱彦夫是她和李大姐的工作,竟然让朱彦夫在她们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的积攒了这么多药片,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职,幸亏巧合发现,没有造成事实后果,这样的事能让别人知道吗?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李大姐在内。小黄转身回到病房,连忙把地上的药片收藏起来,趁着没人丢进了卫生间。

    “别折磨自己了朱大哥,把这药吃了。”小黄不再相信朱彦夫,拿着水将药送到朱彦夫嘴边。

    “我不吃。”朱彦夫把脸扭向别处。

    “朱大哥,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看你疼得满脸是汗,何苦呢,真不想活,等有机会我会配合你的。”

    “你说的是真的?”朱彦夫回过头。

    “嗯,”小黄神秘地说,“看你想死的决心那么大,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不过,这件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要吐露。如果透漏出去,王院长会把我往死里整,我可不想死,再说了,让别人知道,还不派人二十四小时把你给盯死,你说是不,听我的话,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那好,我一定听你的。”朱彦夫将信将疑地把药吃了。

    看到朱彦夫像小孩一样的听话,小黄的心里乌云尽散一片晴朗,在李大姐接班时,一路哼着胜利的喜悦离开了病房。

    朱彦夫求死的心情闹得李大姐一上班就胆战心惊,她看到朱彦夫安静地睡熟着,真不明白那个丫头使了什么魔法。原来朱彦夫可从来没有现在这么乖巧过,吃顿饭最多就一两口,安眠药对他不起丝毫作用,无论是夜里还是白天,都在哼哼唧唧,今天的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睡得是那么香甜。

    小黄的“诡计”让朱彦夫的心情得到了很大改善,按时服用止疼药片以后,浑身的疼痛好像也不知不觉地离去,没有了时时折磨的痛苦,他的脸色也渐渐起了红晕,唯一的尴尬就是大小便,因此他对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之感一点也没有减轻,相反,觉得越早一天结束自己也就早一天给医院减少一分麻烦。在他看来,一个对社会没有任何作用的人活在世上,如果再给国家添加额外的负担,那活着的本身就是浪费。他觉得他现在就是一个多余的生命,生活不能自理不说,连吃饭排泄这种最起码的维持生命的能力都已经失去了,还得占用两个生命来为自己活下来工作,这种活下来的生命就是对国家的犯罪,如果不早早结束,等将来见到那些为祖国牺牲的战友还有何脸面,不打进十八层地狱才怪。

    朱彦夫并没有相信小黄寻找机会配合的鬼话,他只是借小黄的思路来个将计就计,改变态度只是为了麻痹这两个监护而已,在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放弃结束生命的理念,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结束而连累小黄和李大姐,他在心里暗暗寻找着这个机会,想象着死神没有痛苦的怀抱,想象着与那些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战友汇聚在天国的神话世界。

    医院里统一发新服装了,小黄抱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连蹦带跳地跑进216房间,她把军装放在朱彦夫的床头上,并将一双新解放鞋压在上面:“朱大哥,这是你的。”

    “谢谢你,小黄!”看到鞋,朱彦夫的脸抽动了几下,但还是冲着小黄强打笑脸,嘴里这么说,眼里却涌出一股禁不住的潮湿。

    “朱大哥,都怪我不好。”小黄看见朱彦夫死死盯着军鞋的眼睛涌出了泪水,立马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大意的错误,“我,我不是故意的。”

    朱彦夫仰起头,尽量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你,没有错。”他顿了顿,一咬牙,说,“来,帮我把军装穿上,这应该是我参军以来最漂亮的军装了!”

    小黄费了好大的劲才帮朱彦夫穿好军装,戴上军帽,朱彦夫坐在床上举起残臂向小黄行了个军礼。看着扬起来的空衣袖,小黄捂着嘴哭了。

    朱彦夫反劝了小黄几句,他让她把窗户打开:“我想呼吸外面的空气,请你把桌上的花瓶拿开,这花我见了心烦,让我单独的呆一会儿好不好,有事我会叫你的。”

    小黄点点头,把桌上的花瓶放到墙角处,轻轻地带上门。

    桌子就放在窗台下,病床紧靠着桌子,朱彦夫坐靠在床上,虽然很认真地看着外面,但由于视力不及,看到的只是模模糊糊窗外风景。

    朱彦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激动起来,凭着模糊的视力判断,窗台离地面至少有八九米高,如果从这里翻下去,应该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朱彦夫看看自己的幸存的前臂,又看看自己膝盖下仅剩不到七寸的两腿,他确信用胳膊和膝盖爬上桌子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于是他咬着牙弓起身,忍受着伤口剧烈的疼痛把身子一点一点移向桌面,他成功地把身子横到了窗沿上,然后一个翻身滚到了窗外……

    郑学英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院子里。开了一上午的会,她确实有些累了,最近一段时间老是感到腰酸背涨的,她很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可院子里的十几只鸡一见到主人回来,便唱着“咯咯”的讨好歌声跟在主人的身后,一直跟到屋子里。郑学英知道鸡们是来向她要吃的,就走进厨房从瓦缸里挖出半碗细米撒到院子的地上,鸡们争先恐后地抢食起来。

    院子里已经很脏了,到处都是鸡粪,郑学英拿起扫把又放下,她看着鸡们欢快地吃食,不忍心破坏它们的食欲,便躺到床上想迷糊一会儿,等养好了精神再起来烧饭收拾院子。

    这几天村里来了工作队,是为张家庄两百来户人家划分成分的。因为郑学英是上下两代革命烈属,解放前家里一贫如洗,除了租种大户人家一亩多田地外,就是后山一洼不到四亩连月亮也能晒死苗苗的薄地,所以她在村子里是属于“最革命”的贫农家庭,便被工作队吸收为研究讨论划分成分的骨干成员。

    划分成分是农村的大事,关系到每个家庭的切身利益和政治前途,从上到下都非常慎重,一点也不敢马虎。这项工作早从解放那年就开始了,由于有些人对前两年的划分不服,找区上告状,还有的竟跑到县里找人讲道理。

    这次工作队一进村,就把真正的革命代表召集到一起反复认真地学习《中共中央关于土地改革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和毛主席近期的有关指示,以及中共中央补充的新的规定。什么军阀、官僚、土豪、劣绅,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好几个档次,概念也不那么清晰,就这么两百来户人家,分来分去的搞了半个多月,经过逐一审核,把原定老保长为土豪劣绅的官僚改为地主,把老秀才的地主成分改成了富农,其它的基本上没有多大改动,产生结果张榜公布出去了,郑学英的脑袋都大了,好像干了很累很累的一次长活。这段日子村里的几个贫协代表显得异常慎重,旱烟袋咂得“吱吱”地不知疲倦,呛得郑学英透不过气来,无论是老保长还是老秀才,在她的眼里都不是可恶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偏要为他们插些标签。解放那年,区政府已经把当时最大恶极的几个坏蛋拉到河滩上报销了,干吗还要在这些问题上死死纠缠?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好人的老保长,解放那年就有人提出来要政法的,当时组织上根据当时的农会意见把他保了下来,但定性他为“地主官僚”的帽子还没有结果,因为他有张家庄三分之二的土地,鉴于他为抗日作过不少好事,平日里也从不得罪左右邻舍,没有“官僚”的架势,所以这次就把他的官僚帽子正式拿了下来。那个老秀才因为拥有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开始把他划为地主,这次又把他改成了富农,感激得他竟然掉了眼泪,这个老秀才好像得到了解脱似的,竟然捡起了好多年未曾动过的二胡自我陶醉了半夜……

    郑学英现在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好好的闭上眼睛休息休息。

    “娘,娘!”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院外呼喊,郑学英怀疑是在梦中,打了个激灵。好多年了,像这样的呼唤离她似乎已越来越远,每次在梦中听到这些亲切的呼喊,都让她在醒来之后久久地回味,这是一种牵着心贴着肝的音符,难道又做梦了?

    “娘,娘啊,开开门啊!”声声呼唤是那么迫切,是那么动人心魂,郑学英听得清清楚楚,在这呼唤声中还夹杂着“嘭嘭”拍击门板的声音。郑学英早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院门,她听见了,喊声就在门外,她看见了,院门被拍打得摇晃。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拉开门一看,门外确实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她迷糊了,这两个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是不是他们找人跑错了地方?

    “你,你们找谁?”

    “娘,是俺,俺是您的彦花呀娘!”朱彦花看见母亲一愣,母亲瘦得令人担忧,满头银丝,满脸皱纹,在她的想象里母亲不会如此苍老,强烈的思念在意料之外的现实面前让她感到心疼,她一下抱住还在惊诧之中的母亲禁不住泪如雨下,“娘,你,你老了?想死俺了啊,娘!”

    “朱彦花?你真是俺的彦花?”郑学英双手颤抖着摸着朱彦花的头脸,激动得老泪纵横,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俺的彦花妮子么,是不是又做梦了?”

    “娘,不是梦,真的是俺回来看你了!”

    “是的,是俺的花花,想死俺了,真想死俺了。俺不敢相信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整整十年了,郑学英终于相信了站在眼前的女儿,就是自己亲手卖掉的骨肉。女儿被卖的那年,还只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是个高出自己一头的大人了,但人长得蛮壮实,皮肤黑黑的,眼角上过早的刻上了鱼尾纹,一身的粗布褂子,完全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农妇形象。朱彦花把身边的男人推到母亲面前,告诉母亲,这就是她的男人。

    “娘,俺和彦花一回来,就来看您老人家了。”男人放下肩上的粗布褡裢,翁声嗡气地自我介绍,“俺姓赵,刘庄的。”姓赵的汉子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看样子出门前专门剃了头,脑袋清亮清亮的。

    郑学英用衣袖擦拭着泪水忙不迭地把客人迎进屋子。

    朱彦花告诉母亲,当年她跟大伯到沂源县,不几天就跟一个大户人家坐车到了省城济南,去伺候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没过几年,听说解放军要打济南府,主人就携带家眷一起投奔哈尔滨一个亲戚家,投奔路途中,朱彦花不幸病倒了,主人就把她丢在路旁扔下不管了。就在朱彦花奄奄一息的时候,碰上一个在外打工做木匠活的男人,这男人把朱彦花背到一个荒凉的破庙里,硬是到处求药把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朱彦花是活过来了,但木匠为她却花光了所有的钱财,两人在破庙里终于知道都是山东的老乡,原来一个是张家庄被卖出来遗弃的,一个是刘庄逃壮丁卖艺逃荒的,都是苦命人,两个苦命人就这样捆在一起相依为命了。国家解放那年,两人决定早早回乡安心过日子的,不想又被一股残匪掠夺了他们的全部财产,两人又只好边走边寻些活计来维持生活,碰巧遇到一个工厂盖楼房,招一批木工,他们便留在了那里,一个做木工,一个为工人做饭,这一干就是三四年,才回来没有几天。

    郑学英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女儿朱彦花,加上看到又带来这么个壮实的女婿,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忙着抓鸡宰杀招待久别的亲人。

    朱彦花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她舍身救家以后,家里竟然只剩下母亲孤身一人了,看到母亲过早衰老的身体,想到两个弟弟都已经不复存在,哭得昏天黑地。

    见这母女俩哭哭啼啼互诉过没完没了,赵木匠就着烟袋在院内院外的转悠。

    这房子底是破旧,房皮上的草早已灰黑霉烂,被风啃咬得不成了样子,屋里的地面也被扫帚刮削得坑坑洼洼,连一张吃饭的小方桌也无法放稳,唯有东边屋子里堆放的木料还有些价值,他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把房子和地下拾掇拾掇,再把这些木料改出板材,为老丈母做一批柜子箱子之类的家具,改变一下这里的环境。

    “不用了,不用了,俺都是黄土围起嘴巴的人了,还用那些家具做啥,难得你有这份心思,就把那些木料先改成板子,等板子风干了,抽个空给俺做付寿器就行了。”郑学英满足地说,“你爹他走的时候还是破席子卷的,像俺们这样的人能睡副好寿器也算托了毛主席共产党的福了,要在过去旧社会,怕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朱彦花觉得母亲孤身一人,还不如接母亲到刘庄去住,头疼脑热的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就张罗着找了几个人把木料改成了板子。

    从小就能独当一面的朱彦花向母亲提议:“娘,俺看干脆给朱彦夫修一座坟起来,让他和爹爹在一起也是个伴。”

    坟墓是阴间人的家,能让朱彦夫在阴间有一个固定的家,又能与他的爹爹弟弟们团聚,当然是好事,郑学英点头同意了。没有朱彦夫的尸体,就把朱彦夫那唯一的一张照片和他小时候穿过的破衣烂衫一起埋进坟里。

    身为民兵排长的小狗子趴在朱彦夫的坟头钱叩了三个响头:“彦夫哥,抗美援朝已经胜利了,你就安息吧,俺小狗子虽然没有跟随你上前线,但俺决不是孬种,俺一定会像你彦夫哥一样勇敢,跟随孟子哥带领民兵保一方平安,做新中国的新卫士,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

    “爹,彦夫弟弟,”朱彦花烧完纸钱,直直地跪在坟前禀告,“你们放心地去吧,俺会好好的孝敬娘的,俺把娘接走了,有什么事,就给俺托个梦来,俺每年会到这里来看望你们的。”

    树林里一排六座坟茔,无一不撕扯着郑学英的心,她的泪为他们流干了,看着飘着淡淡青烟的香火,她久久不肯离去。

    216病房里。李大姐拔下针头,取下输液瓶低着头退出了病房。

    朱彦夫清醒地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这个时候他很想坐起来靠着,然后再美美地吸上一口烟,镇定一下忐忑不安的情绪。他又睡了好几天,背上像刺扎般的难受,他闻着屋内飘散的香烟,没敢吱声,像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孩子,等待着大人的惩罚。

    吴政委已进来好一会了,他嘴里叼着烟卷吐着烟雾,叉着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不时瞟一眼躺在床上的朱彦夫,皮鞋不紧不慢地拍击着地板,发出均匀扣响。

    “说,你为什么要自杀?”脚步声猝然停下,吴政委终于开口讲话了。

    朱彦夫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他明白医院这个政委今天专门到这里找他谈话,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政委射过来两道严厉的目光。

    朱彦夫不好意思实话实说,轻轻地狡辩:“我,我没有要自杀。”

    “没有?笑话,躺在床上好好的,怎么会掉到下面的草坪上去了?”

    “我……我闷得慌……想……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朱彦夫,你,你在撒谎!你想逃避生存的现实,就凭你右眼O.3的视力,现在能看外边的景儿,这是一个幌子吧!我看你是个懦夫,是一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懦夫!”吴政委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你不配做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是一个可耻的逃兵,一个不敢面对残酷现实的逃兵!你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员,你是一个逃避困难的败类!”

    “不,政委,”朱彦夫受不了政委如此的责骂,他觉得这是对他极大的侮辱,一股反抗的力量支撑着他坐了起来,“你说我是逃兵?我没有逃,整个高地就我一人时,我还在战斗着。你说我是败类?最后就凭我一个人,你知道我杀死了多少鬼子,三挺机关枪全被我打得发红,没有坚持到最后那是我失去了感觉,我这算败类?我现在手脚全没有了,不能行军打仗了,活着也是累赘一个,我不愿意这样死乞白赖的活着,这样的人生对我没有意义,对社会是一个负担。我死了,至少还能把小黄和李大姐解放出来,让她们从事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能这样说我侮辱我!”

    “朱彦夫同志,你不要如此激动,我说的不是你在战场上,我说的是你在医院里。你的命是我们用几个月时间抢回来的。为了挽救你的生命,我们花费了多大的代价你知道不知道?别的不说,就是王院长为了你,几个月没有睡过一夜囫囵觉,好多医护工作人员研究过几百次施救方案,你说,你这样做伤害了多少人的热情?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去断送?你的自杀行为,往深处说,是对国家、家庭的背叛,是党员对党组织的背叛,也是最懦弱、最无能的表现!你为国家献出了自己的肢体,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你没有任何资格作践你的生命,你必须勇敢地面对现实顽强地活下去。”

    “我……”

    吴政委摆摆手,继续说:“苏联有个叫保尔的,是一位红军战士,他在保卫苏维埃的革命战斗中也受伤残废了,最后双目失明,他是怎样对待自己人生的,你知道吗?”吴政委见朱彦夫呆呆地看着自己,又说,“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残废而自暴自弃,而是写下了享誉世界的著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书我正在看,虽然他的伤残没有你的严重,但他身残志不残的精神是应该值得你好好学习。等我把这部书看完了,我就把它送给你,让护士一字不漏地读给你听,我要你好好学习学习苏联老大哥的精神,学习人家面对残酷现实所采取的态度,让你看看真正的钢铁到底是怎样炼成的。”

    朱彦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勾下头,他不知道保尔是谁,听了吴政委的话,他的头抬了起来,张张嘴想深刻地向政委检讨认识一下,可猛然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确实过于激动了:“政委,能给我抽口烟么?”

    吴政委取出一支烟送到朱彦夫的嘴里,划燃火柴为他点上,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他的身边:“朱彦夫同志,你行动不便,你失去了手脚,你的心情我们都能够理解,你是一个特级残废军人,国家不会抛弃你不管的。你知道吗,王院长看到你跌到草坪上摔得鼻青脸肿,气得在办公室拍桌子骂娘,看到你这么作践自己,他的心在流血。见你能够顽强地活下来,他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为了让你能够再站起来,王院长亲自为你主持人工肢腿的设计,为了使你能够看到自然的世界,他联系了几家眼镜厂。虽然现在还没有结果,你这样做对他来说是一种什么味道?你确实应该好好想想,有很多话这里也不再说了,一句话,你给我活下来,为了那些拯救你生命的人,你别无选择。”

    朱彦夫有些诚惶诚恐,他确实不曾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在为他默默地付出,这是祖国人民对志愿军战士的赤诚关爱啊,相形之下他的行为是多么的不近人情,是多么的卑鄙。是否还能够站起来,是否还能够看到世界,他有些不敢想象,无论是否站得起来,无论是否看得到外面的精彩世界,就凭这种设想的努力已经让他感受到了无限的温暖。解放战争时期,他亲眼看到很多国民党士兵受伤后无法赶上队伍被抛弃甚至被枪击的情景,现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居然为了一个普通的战士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面对这样的政府,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活下来呢。

    吴政委看到朱彦夫表情的变化,脸上绽开了满意的笑容,他随和地谈笑起来,并把身上的半盒烟留下来:“躺在床上难受,吸吸烟可以解闷。”

    吴政委刚走一会儿,李大姐就买回了一条香烟,轻轻拉开床头柜,把烟放了进去:“想抽烟就说话,这是吴政委掏钱给你买的。”

    朱彦夫感觉有哪里不对,好像李大姐在他面前有些紧张兮兮的样子,先前的那种随和好像被无形的压力赶走了似的:“李大姐,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没,没有,很好,真的很好。”

    “小黄呢?好像有几天没有见到她了。”

    “她,她……可能再也来不了这里了。”

    “为,为什么?”

    “你的跳楼事件,院里要追究她的责任,那天刚好是她当班。”李大姐的眼圈红了,“小黄写了好几天检查,都没有过关,她也挺可怜的,今年才十九岁,听别人说,这次她可能被医院开除回家,她家是农村的,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我真担心她受不了这个打击,会做出什么蠢事来,毕竟她的前途就这么完了,放在谁的身上也受不了。”

    朱彦夫脑袋轰的一响,他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给小黄带来这样的结果,由此看来无论做任何事情都得站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不能一意孤行只图自己达到目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能把小黄的问题解决好,这心里就会永远内疚下去,内心会永远不得安宁。

    “李大姐,给我一支烟抽。”

    李大姐抽出一支烟,先把烟吸燃了,再送到朱彦夫嘴里。

    朱彦夫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浓烟缓缓地从鼻孔里喷出来,紧锁眉头的面孔笼罩在淡蓝色的烟雾里,显现着他告别死神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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