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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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库www.yuedsk.com)(阅读库 www.yuedsk.com)    青云坐在钟家宅子的前厅,有些心神不宁。

    昨日曹玦明那番暗示意味颇浓的话在她心里引起了滔天巨浪,她开始怀疑钟县丞的太太是不是真的病重了,如果说给她治病的大夫向来是习惯避开垂危病人的话,那清河县城里流传的钟太太病得快死掉的传闻就很可疑了。到底是这个大夫故意将钟太太的病情说得重了,好在治愈病人后为自己搏个好名声,还是钟家人有意为之呢?

    钟太太一直身体不好,时不时病倒几日,但也不过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虚弱是有的,但还没到危及性命的地步。这一点曹玦明可以证明,而且他就在钟太太发病前两日,才为她诊治过,确定她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了。钟家传出她病重的风声,是在入冬后下第一场雪那日。那一天周康之子周棣病倒了,师爷卢孟义找借口进入淮王别院,打开了藏宝的暗室,然后在被人发现踪迹时逃走,从此下落不明。钟太太的病,会不会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了,青云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换上了微笑,起身相迎:“胜姐。几日不见了,钟太太的病怎么样了?”

    钟胜姐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神色透着憔悴,顶着大大的熊猫眼,小脸黄黄的,半点脂粉都没上,头发也只是简单地盘了两个丫髻,看得出没有精心用头油梳就,因此落下了几根发丝在鬓边晃荡。她只穿着家常旧衣,听了青云的话,勉强露出一个笑:”你有心了,我娘的病已经好些了,昨儿还吃了一碗粥呢。”只是刚说完,就红了眼圈。

    青云心里又迟疑了,钟胜姐年纪还小,不过是初中一、二年级的小姑娘,就算骗人也不可能骗得这么象,她又不是穿越或重生的!莫非钟太太是真的病重?

    青云便道你放宽心吧,钟太太一定会好起来的。”

    钟胜姐感激地看着她:“谢你吉言。”又道:“家里为母亲的病情忧心忙乱,你来了也顾不上招待,丫头们居然连杯茶都忘了上,实在是失礼,你别见怪。”

    青云忙说:“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客气的?我还缺你家这杯茶喝?”又将随身带来的小包袱打开:”这些药材是我问了曹大哥和钱老大夫,特地从医馆里弄来的,有温养补气的功效。他们两位都说,应当跟钟太太吃的药没有冲突。你问一问你家请的那位大夫,若是可以,就把这些药材切碎了,混在粥里煮,钟太太吃下去,对身体也有好处。”

    钟胜姐忙道:“东西虽易得,难得的是你这片心。”

    青云笑着将药塞进她手中:“钟太太现在可醒着?我想去看看她。”

    钟胜姐怎会拒绝?忙应了,又唤了母亲身边得用的婆子来,将药材交给她,仔细叮嘱了,只要大夫说可以,就放到母亲的汤水米粥里煮去。其实这话若只是青云说,她还要犹豫几分,但曹玦明发过话的,绝对靠谱,只是青云说了,她才顺水推舟地答应先问一问大夫。

    青云在钟胜姐的带领下来到钟太太的房间,屋里果然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不过这回的药略有些变化,不再是补药了,反而象是一种治风寒的方子。青云嗅了好几下,暗暗分辨着其中都有哪几味药材,默默记下。

    钟太太虽然卧病不起,看着脸色也比那日苍白了许多,带着不健康的青灰色,但神智还算是清楚的。她见到青云来,也很是高兴,听女儿说青云带了补身的药材来,还很感动:“难为你这孩子了,怎么想得这样周到?大夫也说,我身子太虚,正该煮些药膳吃吃,药补不如食补呢!”

    青云向她行了礼,又凑到跟前细细打量几眼,钟太太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头:“青姐儿,你冲着我看?”青云笑道:”我瞧着您精神不错,气色也好些了,可见您的病很快就要好啦!”还拉过钟胜姐:“胜姐也来瞧瞧,是不是这样?”

    钟胜姐天天都看着自家母亲这张脸,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只当青云是在宽慰自己,便勉强笑了笑:“你说得是,娘的面色跟前几日一模一样,可见病情并没有恶化。大夫说了,病情没有加重,就意味着要痊愈了!”

    青云动作顿了一顿,心下疑惑顿起:病人的病情每日都有变化,不管是恶化还是好转,面色总会有差异,就连晚上有没有睡好、进食的胃口如何,都会导致面色的变化,怎么可能会接连几天都一模一样呢?

    她再次仔细打量钟太太,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除了对方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得不象是病人……咦?慢着,怎的钟太太脖子上的肤色只是透着苍白,不象脸上那么青呢?再看手上,也是一样的。

    她心下生出一计,便假装要替钟太太整理床铺和枕头,让对方坐得更舒服些,凑得更近了,隐隐约约闻到一股子香味,顿时呆了一呆。

    她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出生日期,一直以来都是算的大概的岁数,到了秋冬季节,便估计自己已经满了十一。在这个时代,十岁以上的女孩子,已经可以算是姑娘家了,做父母的要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女孩子也不能象小时候那样随便出门,跟外男接触更是多了禁忌,等满了十二、三岁,这些限制就更多了。青云本是孤女,干爹刘谢又没有做父亲的经验,常常纵容她,除了高大娘会教她些规矩习俗,她是过得自由又自在,完全不按世人的习惯来。但表兄曹玦明却非常自觉地套入了父兄角色,不但时时劝她些姑娘家该知道的规矩,偶尔还会给她买点儿脂粉针线或小首饰。不过,因为青云还是小姑娘,他认为即使用用脂粉,也不该太过张扬,因此买的都是些质量上乘却香气十分清淡的品种。

    他最近送她的一盒脂粉,就是钟太太身上的这股香味。她还记得他是在哪里买的,说来也巧,那家胭脂铺子就开在医馆隔壁,她还去逛过。店里卖的脂粉,什么颜色都有,从完全的雪白、只带了些许绯色的浅粉,到大红、艳红甚至是凝固的血一般暗沉的深红,全都齐了,甚至还有黄色和浅赭色的粉,据说是给肤色太过苍白的女子用的,配上合适的胭脂,会显得女子气色极好。

    青云看着钟太太的脸,心里已经为她配好了合用的脂粉,其中一种浅黄的,还有一种白得有些青的,加起来就能让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病态,还有唇上,也要抹上白色或淡蓝色的唇脂,但不能抹得太光滑了,得印出干涸的裂纹来。这也不难,她有几种丝织品是带有皱纹的,恰好钟太太枕边放的手帕就是其中一种料子……

    一旦起了疑心,钟太太身上的破绽就很明显了。她的脸和脖子根本就是两个颜色,虽然看着虚弱,传闻似乎已经病重到快要不行了,但每次见青云,她都精神很好,说话也不会说不到两句就大喘气,可见这病情并不如传闻中那么严重。不过她拿东西时是真没力气,想想钟胜姐说她难以入食,偶尔吃了碗粥就全家都欢喜得不行了,估计为了装得象,挨饿挨得很辛苦吧?

    青云看着她倚在床头,偶尔低头轻咳两声,女儿喂她喝口水,她便拿帕子拭拭唇边,心中一动,找了个机会又假装去替她整理枕头,悄悄儿顺了她刚才用过的一条帕子。

    反正她床头有两三条,平日里太太xiao姐丫头婆子们用的更多,少一条也没什么吧?

    回到家里,青云立刻就将帕子拿出来对着窗外的雪光细看,清楚地看到上面有略带点儿黄的白色脂粉的痕迹,还有一种浅黄色的不知名油脂。她嗅了咋上头的味道,再拿出曹玦明给她买的脂粉一闻,果然是同一家店的出品!

    青云冷笑了下,又将先前记得的药名默写出来,连同帕子一起拿上,到了前院找曹玦明,将自己的发现一一告诉了他。

    曹玦明沉默片刻,才道:“钟大人兴许只是想避祸,周大人让把守淮王别院的官差放周公子与卢孟义入内,可是经过钟大人的手的,被卷进这种事里头,他也是为难。你别太深究了。”

    青云却道:“他想避祸,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但他要装假,也装得太过分了吧?至少他女儿是不知道实情的。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天天为了母亲担心得瘦了一大圈,他倒是沉得住气!”

    青云心中为钟胜姐不值,但这是人家家庭内部矛盾,她还是没有多事地揭穿,只是从此以后再去钟家,便只见钟胜姐,极少到钟太太跟前了。钟胜姐要是在她面前为母亲的病情忧心,她就一律说钟太太定然平安无事。钟胜姐虽感激她的吉言,却也觉得她每次总是重复差不多的话,未免敷衍了事,心下便有些不快。

    钟县丞懂得避祸,可见事情真的很麻烦。青云开始为刘谢担心。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不在县城,无论谁追究起来,都追究不到他身上,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刘谢感激周康的知遇之恩,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引火上身,那岂不是糟糕?

    于是青云特地寻了个机会,含含糊糊地向刘谢暗示,让他提防着些,别事事都听周康的号令。

    刘谢却道:“青姐儿,我知道周大人如今有麻烦,但我信他是个真君子,绝对没做过什么坏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没有他,我怎会有今日?我帮不上他忙就算了,又怎能在这种时候弃他不顾呢?”

    青云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敬重周大人,我也敬重他。我只是担心,周大人确实是清白的,当初他可是几次三番阻止蒋卢两位先生进淮王别院呢,那可是全县城的人都知道的!但他儿子就不一样了,虽然周公子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受了卢先生的蒙骗,但谁知道实情真假?总之,这件事周公子逃不了干系就是了!如今案子已经递了上去,就等朝廷派人来查了,万一周大人爱子心切,赶在朝廷的人下来之前,在人证物证上做什么手脚之类的……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

    刘谢恍然。青云所言有理,他这十多天也看在眼里,周大人虽然对妻儿很是冷淡,似乎在生他们的气,但周太太、周公子或是周xiao姐无论哪一位声称自己病倒了,他肯定会第一回后宅去探望,急急忙忙请大夫去诊脉,关心他们饮食起居,并且责骂身边侍候的人不尽责……等等等等。这哪里象是真的对妻儿冷淡的模样?分明是个极关心家人的好丈夫、好父亲!这样的人,若他真的认为儿子清白,却无辜受累,为了让儿子少受点苦,嘱咐官差们改一改口供,还真是有可能的!

    青云见他神色有了松动,忙道:“周大人现在不管县衙里的事,为了避嫌,他如果真要吩咐官差或书吏们做什么,多半会透过你去下令。干爹,您可千万不能答应!”

    刘谢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周大人即便爱子心切,也不会做这种事。我信他是个真君子。若他真的让我失望了……我也不会助纣为虐!”

    事情并没有象青云怀疑的那样发展。周康自觉是个真君子,又认为自己是清白无辜,县民俱可作证,因此完全没有对下属嘱咐些什么。刘谢见状,更加心服了,青云也松了口气,暗暗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想得太多了。

    转眼就一个月过去了,淮城有消息传来,说是朝廷的钦差已经到了。清河县衙上下都肃然静待。

    就在这时,曹家大宅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自称是刘谢的亲兄弟,名明,字路仁,在家乡听闻兄弟做了官,发达了,便赶来投奔。

    青云心生厌恶,不想搭理这刘明,只招呼他在二进院的正房里喝茶,便推说要去给刘谢报信,转身走人了。

    刘明却叫住了她,笑道:“好孩子,我一路来得急,手上盘缠都放在包裹里,一时不方便拿出来,外头还有我雇的车呢,你先拿些碎银子付了车资吧。”

    青云忍了忍,心想一点小钱没必要跟他计较,好歹也是干爹的弟弟,但如果刘谢从衙门回来,说他是冒牌货,她一定二话不说,把人扭送衙门打上几十板子!

    出门付车钱时,她留了个心眼,特地问了那车夫,刘谢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那车夫说是淮城,她心里就忍不住嘀咕了:“怎么会是淮城?干爹老家离清河县城也不过一百多里地,但淮城离清河县城就有四十多里了!如果这刘明是从老家先去淮城,再转到清河来,就拐了个大弯,走了许多冤枉路。难不成真是冒牌货?可这也太冒险了,他能得什么好处?刘谢一回来,马上就拆穿了呀?!”

    青云心怀疑惑,回到宅子里,却看见刘明正不客气地指使高大娘:“本二老爷肚子饿了,你这婆子赶紧去给我做些饭菜来,也不必太过麻烦了,来只鸡,再来只鸭子,听说你们这儿的鱼做得不错,也来一条,另买一坛三十年的好酒,就差不多了。午饭且将就着,晚饭再好好摆一桌上等席面,山珍海味都不能少!”

    高大娘被他气得笑了:“我竟不知自己几时有了你这么一位二老爷!你想什么好东西吃,自个儿花钱买去!”扭头就回了后院。

    青云忙上前拉住她,赔笑着向她道了歉,又说:“这人说是我干爹的兄弟,过来投奔他的,他不知道您的身份,才会说这样的话,大娘千万别生气。”

    高大娘一听也就消了气:“也罢,我不跟浑人计较,只是你提防着些,别叫他胡乱拿了刘大人的东西。有这么个兄弟,刘大人也是个可怜人!”

    高大娘回了后院,青云便没好气地来到刘明跟前:“刘二叔这是做什么?那不是干爹家里雇了做活的婆子,是衙门里一位快手的母亲高大娘。干爹怕我一个人在家无人陪伴,又没有长辈教我针线规矩,特地请她来教导我的。平日里干爹见了她,也要恭敬地叫一声大娘,刘二叔怎能象使唤下人似的叫她给你做饭?!”

    刘明嚷道:“凭她是谁?不过是个快手的娘,我哥哥还是个官哩!我听家乡的人说,哥哥如今已经升了县令,这满清河就数他最大,这老太婆又算老几?我让她给我做饭,是抬举她!”

    青云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这人是个糊涂脑子,也不理他,转身就出了门。

    她去县衙找刘谢,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刘谢倒是很欢喜:“我兄弟来了?正好,马上就进腊月了,他在老家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如来清河与我一同过年,等来年开春再回去不迟。”

    青云听到他打算让刘明留下来过年,心里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但人家是亲兄弟,她只是干女儿,又不好说什么话离间人家感情,只能小小地告上一状:“刘二叔大概是手头上不大方便,我就替他结了车钱,听车夫说,他们好象是从淮城过来的,也不知刘二叔去淮城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还有,我结完车钱回去时,看到刘二叔误会高大娘是下人,大声嚷嚷着让她去准备酒菜,还有些不大恭敬的话,高大娘生气了,我赔了不是,好不容易哄得大娘消气呢。”

    刘谢闻言忙道:“定是我兄弟糊涂了,我回家亲自向高大娘赔礼。”又在袖兜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几钱碎银子给青云:“你去酒楼里买几个菜,再打两斤酒,预备晚上给我兄弟接风。他才从老家来,什么都不知道,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好孩子,你多担待些,千万别跟他生气。”

    青云接过银子,笑道:“干爹言重了,您的兄弟,就是我叔叔,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只是怕他出门乱走会给您惹麻烦。您不知道,他不知是从哪里听说的消息,竟以为您已经升了县太爷,大声嚷嚷着这清河县就数您最大呢!我怕得跟什么似的,咱们家就住在后街,不但离县衙近,左邻右舍多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人,若叫人听去,传到周大人和钟大人耳朵里,您岂不是难堪?”

    刘谢吓了一跳:“他竟然说这种话?!我知道了,现下我走不开,等一会儿我把事情忙完了,就告个假回去见他,无论如何也要跟他把话说明白了!”

    等青云去酒楼订好了酒菜,约好了送货的时间,再回到家里时,刘谢已经跟刘明争执起来了。她站在前院通向二进院的小门边,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刘谢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刘明相信他并未升官,仍旧是个小小的主簿,只不过是因为县太爷有事,县丞家里又有病人,皆无暇料理公务,他才以第三号人物的身份暂时代理一段时间的衙门事务而已,要是让人听到他的兄弟说他是县太爷,会得罪很多上司,然后他的官职就保不住了!

    刘明显然很不快活:“我听家乡的人说你升了大官,才过来投奔你的,你却只想着哄我,自己享富贵,把我丢在老家受苦!哪有你这样的哥哥?爹娘去世时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刘谢很是委屈:“我哪里哄你了?不是都跟你说实话了么?你在老家怎会受苦?是有谁欺负你?这几年我攒下点银子,陆陆续续都送了回去,算来也能买几亩良田了,加上咱们家原有的那些,每年出产的粮食只供你一个人花销,难道还不够么?”想想他在清河做了十年小吏,一年都花不到二十两银子,可兄弟在老家,光是田地的出产就不止这个数了。他一向觉得自己受点苦没什么,只要兄弟能过得好就行,如今被兄弟当面指责,脑子是无论如何也转不过来的。

    刘明脸色显得有些不大自然,吱吱唔唔地说:“哥哥提那些做什么?家里虽有几亩地,但如今天时不好,一年也出不了几斤粮食,卖得那点钱够什么用?你离家多年,老家的人虽听说你在衙门里当差,却又不见你回来,都只当我吹牛,背地里看不起我,我不知受了多少气呢!”

    青云在门外听着,心想这其中一定有问题。西北是闹了旱灾没错,可清河本地尚且风调雨顺,更何况是刘谢的老家还要再往南走?听刘谢提过,他家的田地虽不是上好,但也不差了,算是中等,几十亩中等的田地,出产的粮食怎会少呢?这刘明定是隐瞒了什么要紧事!

    这时,刘明已经扯开了话题,向刘谢提起了另一个要求:“哥哥虽然不是县太爷,但大小也是个官了。不如我就留在这里帮你吧?给你打打下手,跑腿办事什么的,或者你直接在衙门里给我寻个差事,让我也能挣几两花销?”他听人说,衙门里的差事可是肥差呢,靠着做主簿的哥哥,还不收钱收到手软么?

    刘谢怎肯答应:“县衙里的差事哪有这么容易当?你还是安心读你的书吧,怎么也得中个秀才,才好去见父亲。当年父亲临终时,一直念叨着你的功名呢。进了县衙做小吏,别的不说,科举这条路就要断了,将来子子孙孙都出不了头,何苦来哉?”

    刘明不以为然:“便是考上了秀才又如何?咱们村东头那个穷秀才,虽有功名,却只能做个穷教书先生,教几个蒙童,连顿肉都吃不起。我宁可做个小吏,不但吃穿不愁,出门在外,也比秀才威风得多。”

    刘谢叹了口气:“你这么想,就辜负了父亲临终前的期望了。也罢,你且在这里住些日子,等过了年,我再给你寻个差事,你试试看做不做得来,但要进县衙却是免谈!衙门里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位置都没有,你要进去,就得有人出来,还要给顶首银。眼下我哪里拿得出这笔银子来?还是别做那等犯众怒的勾当为妙。”

    刘明忙道:“哥哥如今是堂堂主簿了,给自家亲兄弟寻个差事,还要给什么银子?”

    “规矩如此,县太爷要家人做门子,还掏了钱呢。我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

    刘明眼珠子一转:“即便要给银子,也没多少,哥哥何必哭穷?光看这大宅子,就知道你如今发达了。我还听说你在西城门外有好几家铺子呢!方才进城时,我特地叫车夫拐过去看了,好生热闹!那几家铺子的生意都极好,哥哥一年少说也能挣上几百上千两的,给兄弟分点好处又算什么?难不成你在这里享富贵,却叫弟弟在老家受穷不成?你也有脸面去见爹娘!”

    青云听得冷笑,刘谢一听就慌了:“谁跟你胡吣的这些话?!这宅子是我干女儿表兄的宅子,我不过是租了一进院子住罢了,怎会是我的宅子?西城门外的铺子也是我干女儿的,况且她也不过是房东而已,铺子都是别人的,与我更不相干。你休要胡说!”

    刘明哪里肯信?他道:“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那干女儿是流民出身,你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她哪里有银子买铺子?”又露出了那副猥琐的嘴脸:“依我说,哥哥也太好心了,真要收留,让她做个丫头也就罢了,还做什么干女儿?我方才仔细瞧过了,虽然年岁小了些,但也是个美人胚子,养几年,正好收房,哥哥也好再添几个亲生的儿女,岂不比认个干女儿强?若是哥哥不愿意,索性就便宜了弟弟,若生了儿子,就过继给哥哥,给你养老送终。”

    刘谢的脸顿时涨红了,青云也等不及他发作,就直接闯门进去,冷笑道:“刘二叔真是个读书人吗?居然连人伦都忘了!我认了干爹,就视他如亲父,也叫你一声叔叔。你做叔叔的还想纳侄女做妾?怪不得你不去考科举呢,原是知道自己考不中,即使侥幸考中了,也要因为失德而被革了功名,还不如早些死了心,也省得丢自家的脸面!”

    刘明顿时嚷起来了:“你这丫头好生无礼,我哥哥是你恩人,收留了你不说,还让你过好日子,你倒拿大起来了,还对我呼呼喝喝的。你要是不肯听话,就给我滚出去,我哥哥才不养白眼狼呢!”

    青云一仰头:“要滚出去的是你!这是我表哥的房子,你当你自己是谁?!”又转向刘谢:“干爹,他说话太过分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要是轻易饶了他,日后也没脸面见人了!”

    刘谢忙安抚她:“好孩子,他是个浑人,不懂事乱说话,你别与他一般见识,待我教训他。”便骂刘明:“你都胡说八道些什么?!青姐儿虽说是随流民们一道从西北来的,却是大户人家出身,家里十分富贵,她与我认亲时,本就过得不错,衣食不愁,不过是与我投缘,方才认了父女。如今她亲人寻了来,置下这处房产,也是她念及与我的情份,想着我在县衙没有地方住,便让我也搬了进来,一个子儿的房钱也不用我出。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相处得也好,你一来就胡说八道,要是传出去了,叫我如何见人?!”

    刘明嚷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么?你堂堂一个主簿,居然还没地方住,要干女儿施舍?!”

    刘谢着急得不行,青云在后面冷笑:“干爹也别急着跟他争辩,反正清者自清,出去随便找个人问问,都能知道是谁在胡说八道。我要是您,就问清楚您兄弟,老家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您老家不是一向风调雨顺吗?怎么就天时不好,田地没有出产了呢?一年少说也得有上百两银子的入息。您兄弟却是来投奔您的,连几钱银子车费都付不起呢!”

    刘谢一顿,转向刘明,刘明脸色僵硬地道:“这是我们刘家家务事,与你何干?!”

    “确实与我不相干!”青云扭头就走,“你就慢慢跟干爹交待吧!”

    刘明看着刘谢,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衙役来敲门了:“刘大人!府里钦差有令下来了,县令大人叫你去呢!”

    上司的召唤要紧,刘谢没有再继续追问刘明,先去了衙门,只留下青云与刘明在家里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一会儿,刘明先冷笑道:“死丫头,别以为有个什么表哥,就能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你如今认了我哥哥做干女儿,我就是你叔叔。若你是个丫头,我要卖你还得问哥哥找身契,你既是我侄女儿,我卖了你,哥哥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青云也冷笑回去:“你哥哥不在这里,我说话也用不着客气。他是我干爹,却不是亲爹,我好好的良民,他要卖我尚且要吃官司,更何况是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二流子?!你再对我说不三不四的话,我也不用惊动干爹,直接出门叫人将你扭送见官,就说你意图拐卖良家妇女,也送你到大狱里玩一圈,再请狱吏好好招呼招呼你,等干爹发现,黄花菜都凉了,看你还得意不得意!”

    “你敢?!”刘明狠瞪她一眼,“等我哥哥回来,定不会饶你!他可是个官,随便动动嘴皮子,就能砍了你的头!”

    青云嗤笑出声:“我就知道你是个法盲,真是的,没有知识好歹要有常识,没有常识得要懂得掩饰。你以为县衙里随便一个官就能审案子判人死刑了吗?更别说干爹不会做这种蠢事,你只管去找他,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刘明气得直接往外走:“我这就去找他!我是他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弟,我就不信他会偏着你!要真是那样,我就不认他这个哥了!”

    青云凉凉地在后面挥手:“慢走不送了,这一出门,可就别回来了啊,都要跟我翻脸了,还住我家的房子干嘛?!”

    刘明一听,顿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瞪青云:“我等哥哥回来再说!”然后又回到屋里,四处转了转,找到刘谢的卧房,往床上一躺,开始呼呼大睡。

    青云啐了他一口:“看在干爹的面上,我就暂时收容你,你要是赶闯到别的院子去,我就连干爹也不告诉,直接拿扫把赶人!”扭头就走。

    她说不理就不理,还为了预防万一,拿大锁头将刘谢院子里的两间厢房,以及书房、卧房里放了值钱物件的柜子、箱子全都锁了,当着刘明的面把钥匙放进自个儿的荷包里,出门就将院子也挂上了锁。等到刘明察觉到她锁上的是什么地方,追出来讨钥匙时,已经连院门都出不去了,急得猛敲门板大喊:死丫头!你锁我在这里做什么?!”

    青云在门外道:“你不是个好人,我怕你趁干爹不在,胡乱动他的东西,等他回来我不好交待。反正你也累了,就好生歇着吧,干爹回来了,自会放你出来。”说罢就走了。

    曹玦明当初买下这个宅子时,因为早就说定了他住前院,刘谢住在第二进的院子,青云和高大娘住第三进的后院,为了隔绝男女,也为了刘谢出入方便,这第二进的院子与前后两进院子的通道是封上的,只在东边另开一个小门,连接东边夹道,除去前院是每个人进来时必定经过的以为,三个院子可以说是彼此相对独立,又可由夹道相通。青云锁的就是这个东小门,刘明现在除非翻墙,否则插翅难飞了。

    刘明不停地在院里大嚷大叫,谁也没搭理他,连高大娘在夹道走过时,也只是冲着门撇了撇嘴。刘明喊了半日,又饿又冷又渴,忙在院子里四处搜寻,可惜这院里没有独立的厨房,只有正房桌面上还有一小盒刘谢吃剩的点心,以及青云不久前才送来的热茶水。他就着茶水吃了点心,仍觉得不足,认为自己的哥哥做了官,自己就该享大福的,如今会受苦,完全是青云所害,心下便开始盘算,等哥哥回来后,要如何告状,如何报复青云。

    盘算了半日,已过了饭时,竟没有给他送饭来,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后院里青云在跟高大娘笑着说今日的炖鸭子做得好,馋得口水直流,肚子咕咕叫,实在忍不得了,便又到处去翻箱倒柜,想着哪怕找不到吃的,找些值钱东西,等哥哥一回来,放了自己出去,就拿着出去换了钱,到酒楼里大鱼大肉也好。偏偏他能打开的箱柜,里头都没什么值钱东西,可能有值钱东西的地方,又被青云上了锁。

    他最后只能从哥哥衣柜里翻了几件半旧的绸缎衣裳和两件棉袄,先挑好的一身给自己换上了,其他的就找了块大包袱皮包起,又穿上了刘谢的官靴,戴上了刘谢的皮帽,还找到刘谢夏天时用的一把折扇,见上头的扇坠似乎是玉做的,值点儿钱,忙一把揪下了塞进袖子里,然后将折扇往腰间一插,对着铜镜照上半日,觉得自己很有富贵风度,出去了定然能威风一把,便觉得腹中也不象先前那么饥饿了。

    却说青云这边,原是恨刘明说话不干不净的,对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也会生出不良想法,决定要好好出口气,也顾不上刘谢会怎么说,就依着自己的想法教训了刘明一顿。她本来以为,刘谢总会回来吃晚饭的,刘明顶多饿一顿,只能算是小惩大戒,刘谢知道了也不会怪她。谁知道刘谢一去不回,直到天色擦黑,仍然不见踪影,她向左邻右舍打听,才知道所有的衙役都不曾回家,显然还在衙门里忙着什么。于是她就纠结了,刘明那边,她到底要不要送饭去?

    大冷的天,院子里只有一个火盆,饿一顿就够难受了,饿两顿会不会出事?

    高大娘见她纠结,便对她说:“你要是担心,我给那人送些吃食就是了。他虽可恶,好歹是刘大人的兄弟,总不能真饿着他。”

    青云扁扁嘴,犹豫了一下,几乎就要点头,这时前院传来声音,却是曹玦明带着半夏与麦冬两个回来了。

    青云欢欢喜喜地和高大娘一起迎了出去,忙前忙后地给他们端热茶、烧炭盆。青云还说:“饿了吗?厨房已经做好饭了,我这就给你们拿过来!”曹玦明忙吩咐半夏随她一起去。

    他们离开后,高大娘便小声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曹玦明,末了道:“青姐儿是小孩子家脾气,也不管那人是谁,心里恼了,便将人饿了半日,想来刘大人回来了,知道他兄弟都做了些什么,便是心里不高兴,也不会太过责怪青姐儿。只是那人与他到底一母同胞,只怕青姐儿最终还是要忍下这口气,与他在一个宅子里住着,日日相处。那人是个浑人,不懂规矩,又记恨青姐儿,小曹大夫不如想法子震慑他一下,总不能让他觉得自己真能卖了青姐儿。”

    曹玦明的脸色早已是铁青了,缓缓点了点头:“大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青云带着半夏拿饭菜过来了,众人一起吃了饭,又喝了口热茶。青云见刘谢还没回来,便叹了口气:“算了,我给那个人送点吃的去,省得饿坏了他,干爹心里埋怨我。”

    曹玦明抬手拦着没让她起身,微微一笑:“让我去吧,既是刘大人的兄弟,我身为主人家,怎能不去见一见?”便让麦冬拿了食盒,装了一砵饭、两碗菜,另有一壶热茶,随他去了。

    青云看着他消失在夹道里,凑近了高大娘小小声说:“我怎么觉得曹大哥好象是去寻仇的?”

    高大娘嗔她一眼:“你这哥哥疼你疼得紧,知道你受了别人的肮脏气,怎会不为你出气?你别管了,等刘大人回来了,你也只管让小曹大夫出面说话!”

    青云眨眨眼,捂嘴笑了。曹玦明的护短行为还是让她很窝心的,她心里是既温暖,又快活。

    也不知曹玦明与刘明都说了些什么,没多久,后者就灰溜溜地出来了。虽然看着青云的眼神仍旧说不上善意,却敷衍地向她作了个揖:“今日我不懂事,唐突了xiao姐,还请xiao姐勿怪。”

    青云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曹玦明在旁淡淡地对刘明道:“你既然知道错了,日后就别再犯,在刘主簿面前,也别胡乱说话才好。我们家虽顾念刘主簿对小妹的照应,帮他谋得升迁,但要是他被你这兄弟蒙蔽,不知好歹地胡闹,我们既能叫他升上去,也照样能把他拉下来。你可记清楚了?”

    刘明缩了缩脖子,不甘不愿地说:“知道了。”

    他问了刘谢的去处,得知后者还在衙门里办公,很快就回了二进院子,不一会儿,便背着个大包袱出门去了。

    青云看着他离开,忙回头问高大娘:“他背的那个包袱好象是干爹的吧?这么一大包,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记得他来时只带了个小包裹而已。”

    高大娘则啐了刘明的背影一口:“还能是什么?肯定是从刘大人屋里搜刮出的。”

    青云吃了一惊:“他能拿什么东西?我明明把放了贵重东西的箱柜都锁了,连干爹放好一点儿的笔墨纸砚和书本的柜子也不例外。”

    “刘大人的衣裳都是好的,或是茶壶茶杯烛台之类的物件,也值不少银子呢。”高大娘叹息着摇头,“刘大人这么老实的好人,怎么会有个这般上不了台面的兄弟?!”

    青云忙去了刘谢的屋里一瞧,果然看见今日上茶时用的茶具都不见了,柜子里也少了几件衣裳,刘谢平日常用的一个杯子也不见了踪影,便忍不住跺脚:真该死!他拿别的就算了,怎么还拿走了我给干爹新做的棉袄?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冷了,只有一件旧棉袄,不是存心叫干爹冷死吗?!”

    刘谢对自家兄弟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他此刻正坐在周康办公的屋子里,与对方对坐着发愁。

    钦差已经到了淮城,下令传周康前去问话,而且还指定了淮城府治下另一个县的县丞过来暂代县令之职,同时,他还命钟县丞与主簿刘谢陪同县令周康一同过去。

    这种事是不常有的,周康并非在公务上犯了什么错,只是个人被疑与淮王藏宝失踪一事有关联,可是所谓的财宝失踪,也不过是推测而已,要提审也是提审周康一人,为何连县丞与主簿也叫了去?更别说主簿刘谢在事发时根本就不在县城里!

    很显然,钦差还未开审案子,就对案情有了自己的看法,对于周康的下属,也都持不信任的态度。

    屋里沉默了许久,终于,周康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你和老钟,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这位钦差乔大人,应该是我的熟人,一向与我有些宿怨的。”

    是什么样的宿怨?说来也是一盆狗血。周康的妻子周王氏,是虞山侯府的庶女,自幼养在嫡母跟前,由于没有嫡姐,因此在外人面前也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千金。那位钦差乔大人也不是别人,却是定国公府的一个庶子,生母很是得宠,前程似乎很是看好。周王氏当时还未定亲,看中了定国公府富贵,哪怕是个庶子,也乐意嫁,便与这乔家的庶子眉来眼去的,生了情意。那庶子的生母已经有失宠的迹象了,他便想着与虞山侯府联姻,给自己找个好岳家,也能给自己添点底气。这门婚事,可说是两厢情愿。

    可偏偏在这时,周康中了进士,又在殿试时投了皇帝的缘法,一时很是风光。虞山侯想起他父祖皆是个人物,虽然一度家道中落,但也是正经世家出身,兴许能给自家添个助力,便在不知道庶女心思的前提下,手快脚快地将她许给了周康。

    周王氏嫁给周康后,生活一下从富贵落入小康,怎么想怎么委屈,跟周康的感情始终说不上好。而周康听说过些风言风语,也对妻子的态度有些硌应,但随着儿女先后出生,他也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他夫妻俩可说是抛开了往事平静度日,但乔家那个庶子的处境却不大妙,由于丢了虞山侯这门可能的姻亲,他被嫡母很快地结了一门不大如意的亲事,没多久,生母也被气死了。因此他如今作为钦差奉皇命前来审理周康的案子,便有些不一样的意味了。

    刘谢听完了这番内幕,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那乔钦差眼下对周太太抱什么态度,只说他与周康之间这点宿怨,是否能公平公正地审案呢?如果周康因此而倒了大霉,是不是太冤枉了点?

    刘谢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大人在京城亲友不少,不知可有消息传来?虽说从前有些宿怨,但大人本不知情,那位钦差大人其实也怪不到大人头上。”

    周康叹了口气:“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冤枉,若我早知道他二人彼此有意,一定会劝说家慈推掉这门亲事的。本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就不该娶庶女,只是家慈盼着我能在朝中得些助力,才为我结下一门勋贵姻亲。”

    原来是父母之命。刘谢更加觉得周康无辜了。说起来周太太跟那乔大人是私订终身,本不合规矩,不禀告父母正式订亲就算了,怎的还怨上了不知情的人?其实王家与乔家,一个是侯府,一个是国公府,双方又都是庶出,明明是门当户对,若早跟长辈说了,订下亲事,哪会有后来的变故?刘谢想起那位总是端庄凛然、高傲冷淡的上司太太,心里不由得对她生出了几分鄙夷。

    周康不知道下属在腹诽自家老婆,又再叹息几声:“我听说虞山侯府与定国公府平日素有往来,也不知旁人是如何跟那位乔大人说的,总之,过去十多年,我在京城每每遇上他,总是不欢而散。我心里其实也有过怨言,但念及一双儿女,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他坐直了些,“这都是十多年的旧事了,想来那乔大人不过是要拿我出一口气,对你与老钟更是迁怒而已,你们陪我走一趟,等他问过话,自然就放你们回来了,你不必太过担忧。”

    真能这般顺利么?刘谢心中有些没底,但还是笑着应下。

    时间已晚,周康想到刘谢可能是头一回见钦差这种人,心里难免敬畏,便与他说了些乔大人为人处事的传闻,又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刘谢又倒回来给他介绍了府里几个官儿的性情喜好,给他做个参考,然后就告辞了。不过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顺路去了钟县丞那里,把周康告诉自己的话照样给对方说了一遍。当然,关于周太太未婚时的那点子春闺秩事,就不必提了,他只是含糊地说钦差乔大人与周康有些宿怨而已。

    钟县丞这两日越发显得憔悴了,据说他太太的病情已经到了危急时刻,他日日守在病床前,半刻都不敢离,大夫也搬进了县丞宅里长驻,以防万一。谁知这时候钦差还要召他去府里问话,他急得唉声叹气,只拿一双眼睛看刘谢,眼神里透着满满的愁苦:“刘老弟,钦差相召,按说我是一定得去的,可你也知道我家里如今是什么情形。若我走了,家里除了一个孩子,就只剩下大夫,实在不方便得很,万一外头有闲话,岂不是要逼着我太太去死么?”

    刘谢也很为他发愁,不过不是担心钟太太的名声。虽然大夫是外男,但钟太太都病得快死了,又有一堆男女仆妇围着,谁会闲得没事干胡编乱造些闲话出来?但是钟县丞一走,家里的事就要落到他小女儿头上,确实叫人担心。印象中,钟家的小姑娘远不如自家干女儿稳重能干呢。

    刘谢只能安慰钟县丞:“周大人说了,钦差叫我们去,只是问个话。钟大人只管把家中实情告知钦差,想来乔大人不会不体谅的。淮城离这儿不过几十里路,若是顺利,两天就能回来了。”

    钟县丞看着刘谢,表情似乎更加愁苦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沉默半晌,发现刘谢一直陪着自己叹气,他只好说:“但愿一切如刘老弟所言吧。”便端茶送客。

    刘谢回到家中时,已是月上中天。高大娘早已睡下,青云窝在前院的诊断室里,陪着曹玦明整理药材,偶尔问些药理之类的知识,见他回来,忙迎了上去:“干爹你可算回来了!吃饭了没有?厨房里有面条,我给您煮一碗来?”

    刘谢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了,笑道:“我还没吃饭呢,不拘什么,只要是热的,能吃饱肚子,随便做了来就是。”又问刘明:“我兄弟呢?”

    青云忍不住想翻白眼:“他把你屋里的衣裳用具打包了一个大包袱,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我托了邻居家的快手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去了当铺把东西换了钱,先跑酒楼里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就上了赌坊,再没出来过。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把干爹您放银子和贵重物品的箱柜、房间都锁上了,不然现在一定被搜刮一空。他还拿走了您的新棉袄!但愿天气不要冷得太快,不然我来不及给您做新的,您就得挨冻了。”

    刘谢听了不由得一呆:“怎会如此?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又想起自己离家多年,因为为人太过老实,从前做小吏时总是被人压榨,即使是年假也少有能空闲的时候,常常被忽悠着留在县衙里值守,以至于十年间只回了老家四次,回去了也只能住几天,把兄弟一个人丢下太久了。一定是他弟弟年少就失了教导,被不良之徒yin*得染上了恶习。这都是他这个兄长失职之过!

    这么一想,刘谢心里顿时愧疚得不行,忙道:“好孩子,我回头会说他的,你别跟他生气。棉袄的事就算了,另寻人帮着做吧,别累着自己。倒是记得给我兄弟也做两件,腊月里好穿。”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料子钱和工钱都记在我账上。”

    青云心里膈应得不行:“他那么可恶,您还纵着他!难道就不打算好好教训他一顿?**是万恶之源,您家里的田地还不知怎么样了呢,您可不能由得他胡闹啊!”

    刘谢叹了口气:“自然是要教训他的,也罢,等他回来,我一定劝他。你赶紧给我弄些吃食,再帮我收拾一下包袱,明儿一早我要跟周大人到府里去,钦差大人来了,要传我们三人去问话呢。”

    青云吃了一惊,也顾不得再说刘明的事,忙去做了碗热汤面来,多多地放上肉臊子。刘谢吃得满头大汗,连干了两碗,方才放下筷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青云去了收拾行李,曹玦明慢慢踱了过来,给刘谢倒了杯热茶。刘谢含笑道了谢,正想端起杯子喝,便听得曹玦明道:“刘大人,你今日离开后,你兄弟大放厥词,竟说他既是叔叔,就有资格把青姐儿卖掉,还说你做着大官,只要一句话,就能砍了青姐儿的头,若青姐儿不想死,就得乖乖听他的话。”

    刘谢大惊:“他竟然这样说?!那青姐儿方才为何不告诉我?”

    “青姐儿一向很敬重你。”曹玦明盯着他看,“她自打大病一场后,前事尽忘,见大人慈爱,便将你视作亲父一般,即便你兄弟出言不逊,她也只是在嘴上骂几句,到了你跟前却半句话都不曾提起,就怕你难过。但你兄弟未必能体会她的好意,兴许还会向你告她的状。我知道大人与你兄弟是同胞手足,只是青姐儿可怜,还望你不要因为你兄弟的恶言中伤,便让青姐儿伤心才是。”

    一番话说得刘谢又羞又愧,忙道:“小曹大夫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分不清谁是谁非的。”

    “那就好。”曹玦明看了看通向东夹道的小门方向,“夜已深了,我先回房去歇息,刘大人你消消食,也早些睡吧,明儿不是还要赶路么?”说罢起身回了房。

    青云从小门里出来,正看见他关上房门,便对刘谢道:“曹大哥这是睡了?干爹,我替你收拾了几件衣裳,只是没有了新棉袄,我怕天气会忽然变冷,就把那件还没做完的羊皮褂子放进你包袱里去了。那件褂子还没上绸面子呢,原是打算做好了给您过年穿的,现在您暂时将就下,就穿在外衣底下吧。”

    刘谢应了,慈爱地看着她:“好孩子,你辛苦了,真是难为了你。快去睡吧。”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起来,刘谢与曹玦明在前院厢房里对坐着吃早饭,刘明方才一路哼着小曲儿回来,满脸得色,一进门,看见桌上有热腾腾的早饭,便扑了过来:“正好,我饿了,今儿都有些什么好吃的?”

    刘谢见他穿着自己的新衣新袄,倒没说什么,只是闻见他身上满是浓重的酒味儿,心下不悦:“昨晚你都上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难道不知道我在家会担心么?!”

    刘明撇撇嘴,正要向哥哥告状,猛一见曹玦明正坐在旁边朝自己飞眼刀,又住了口,三两下吞了个白面大肉包子下去,方才慢条斯理地道:“哥哥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一早出门,半天没回来?你都丢下我了,管我上哪儿快活去呢?”

    青云捧着一盘刚出锅的肉包子出来,见他抢曹玦明的早饭,心里就不高兴了,把包子重重往桌上一放:“你昨天搜刮了干爹这么多东西,就跑去花天酒地了,怎么没死在外头?还跑回来干什么?!”

    刘明一仰脖子就要骂,忽然记起曹玦明的话,咬咬牙,忍住了气,冷哼道:“你别太无礼了,我好歹也是个长辈。我跟哥哥又不曾分家,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如何拿不得?我哥哥还没说话,你多什么嘴?”

    青云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便转向刘谢。刘谢张张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赌钱不好,你怎么就沾上了这个?”

    一说起赌钱,刘明就来了兴致,眉开眼笑地说:“赌钱怎么就不好了?昨儿一晚上,我手气特好,赢了有十多两银子呢!回头我给哥哥买酒肉,咱兄弟俩好好喝一杯。”

    青云在旁冷笑:“十多两银子?你拿去当掉的绸缎衣裳、新棉袄、扇子扇坠,还有茶壶杯子,加起来就有十多两银子了!你还当自己占了便宜?”

    刘谢并没有因为钱而责怪弟弟,只是说:“城里的赌坊向来如此,你头一次去,又穿得富贵,兴许说话间还透露出是要在本地长住的,他们就故意让你赢钱,好叫你以为得了便宜。等你再去,他们就要往你身上刮肉了,不把你挤个精光,断不肯放人。你别以为有个做九品小吏的哥哥,就能高枕无忧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日后你被他们捉去逼着还钱,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还是早早戒了赌吧!”

    刘明哪里听得进去,只笑笑说:“哥哥放心,弟弟本事大着呢,哪有这么容易输?”

    青云冷笑,转向刘谢道:“干爹,要不咱们跟县城里的几家赌坊打声招呼吧?只要他们不让他进门,以后要在衙门里办什么事,您就帮着些?”

    刘谢开始郑重考虑这种做法是否可行。刘明见状顿时急了:“别啊,哥哥,我虽来了投奔你,但平日吃穿用度,总不能靠你养活,能在赌坊赚些银子,也好贴补贴补你。”青云凉凉地道:“问题是你的赌本就是从干爹这里拿的,赚回来的钱还不够补亏空呢!”

    刘明冲她呲牙裂嘴,她全当没看见,刘谢忙打圆场:“都别吵了,万事等我回来再说。”又嘱咐弟弟:“京里有位钦差大人到了府里审案子,我得随我们县令大人过去一趟,怕要过几日才能回来。这几**且安份待在家里,别出去乱逛,万一惹了祸事,我不在也护不得你,你吃亏也是白吃。”

    刘明嘴上应着,至于是否会照做,那就难说了,不过听说兄长要去府里,他又来了兴致:“我跟着哥哥一道去吧?跑腿办事什么的,也能给你搭把手。我还认得一个淮城的官儿呢,来这里的路上,我与他同行,相处得极好的。”

    其他三人都吃了一惊,刘谢忙问:“你当真认得府里的官?是哪一个?”

    “我倒是没听他提起自己的官职。”刘明想了想,“不过他好象是新上任的,姓乔,三十来岁年纪,好象是京城世家子弟,官儿做得不小呢,家里极富贵的,光是行李就拉了四五车,带了二十多个随从,排场可大了!不过他人极和气,听说我是清河县主簿的兄弟,就邀我同行,对我十分亲切。”

    别人犹可,唯独刘谢惊得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姓乔的?!”一拍大腿:“不好!怎会这样巧?这分明就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哪!”他浑身冷汗直冒,担心兄弟会不会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钦差大人。

    刘明还不知机,反而得意洋洋:“竟然是钦差?那一定是大官了!哥哥,不如我替你说几句好话,说不定他还会提拔你当大官呢!”说着就瞥了曹玦明与青云一眼,心想等哥哥做了大官,就再不用怕这两个京城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孩子了。

    青云没功夫与他计较,她想到了更要紧的一点:“你先前嚷嚷着说干爹升了县令,还说什么他做了大官,发了财之类的话,这些你可曾跟那位钦差提起?”

    刘明一瞪眼:“当然提了!他排场那么大,又对我那般和气,若我不给自己加点份量,岂不是叫他家的奴仆小看了?”

    青云无语了,转头去看刘谢,只见刘谢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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