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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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库www.yuedsk.com)(阅读库 www.yuedsk.com)    深夜的京城,透着几分寒意。可是,这却丝毫不影响人们的奔波。沈誉站在故乡的土地上,觉得陌生又熟悉。他离家不过月余,却莫名的有“离家多年,乡音未改鬓毛衰”之感。就好像已度过半生沧桑。恍若隔世。

    沈誉看了看天光,夜色,已不若在列车上的那般浓烈,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进无边的黑暗。他知道,天就要亮了,黎明即将到来。但是天色却始终晦暗不明,空中似乎有一层阴翳,便是旭日东升,也要隐在雾霾之中。

    西城区。

    沈誉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一条胡同,又拐进一条胡同。凭着记忆,在夜色笼罩下,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沈誉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打搅父母在黎明时分的清梦,因为他知道,那是人一天中最困的时候。自己在陂城就总是这个时候在噩梦中醒来,失眠,困倦,却再也无法进入梦乡,或者说他恐惧再进入充满噩梦的梦乡,便是梦境也无法让他远离残酷丑恶的现实。只能两眼睁得大大的,在老鼠悉悉簌簌的响动中熬到天明。另一方面,他更愿意呆在胡同里这座老房子里,尽管它已破旧,尽管它饱经风霜,身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是沈誉却似乎觉得这座老房子有它的灵魂,能够和他产生共鸣。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落魄、绝望、无助、迷茫,但却一直撑在这里。位于五环上的新居,漂亮、宽敞,但却只是一座房子,一锁门有生命的房子。沈誉在黎明的寂静中,轻手轻脚的打开家门,安静的坐在床上发呆。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只有一丝伤感,不知因何而起的伤感。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沈誉觉得什么都和过去不一样。

    家中,只有他自己,和院落中树上的寒鸦。冬天,这么快就要来了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故乡。但是到现在,沈誉仿佛明白了一些事。真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似乎并不完全是脚下的这片土地。更应该说是梦里家国。一种情怀,可望却不可及。数月以来,沈誉头一次能不受任何人干扰,有个人的思考空间。真是难得。

    沈誉的房间里堆满了书,几乎无落脚之处。这里的每一本书沈誉都用心读过。历史典籍、诸子百家、兵书战策、人物传记……对于沈誉来说,书里的世界,才是他真正历经的生活。他在书里成长,也在书里,确立了人生的方向。当他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人的人生都能够顺风顺水,太多的人被浪花拍死在了沙滩之上。机遇和运气有时候也同样重要。曾经的豪情壮志,都已离沈誉远去,现在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被埋葬的前途。和落魄却不甘心的灵魂。

    沈誉颓丧的倒在书堆中。挂钟有规律的走着,单调的声音让沈誉满心烦躁。他走进院中,天光乍明,透出一丝诡异的青色,沈誉在树下站定,愣愣的看着乌鸦窝,一心想把它捅下来,或许在此时他的心中,这就化身为罪恶之源。

    胡同里有着十几户人家,虽然不算宽敞,却也不像外观看起来的那般狭小。这里面可谓是别有洞天,这样的四合院——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四合院,但却也有着古韵之美。这样的建筑已经是凤毛麟角,所剩无几。

    日出前,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胡同里的其他人还在梦中和周公相会,只有不远处的早点铺子里冒出腾腾的热气。若是在往日,这样的情景即使不能让沈誉觉得心情愉悦,但是至少也会让他享受这段时间。但是现在沈誉的心里却一点儿都不踏实,他没有心情去享受。他觉得自己甚至都不能比上那春归的燕子。燕子至少,还能看着春去秋来,直到冬天,飞向温暖的南方,可是自己,故乡却变成了他乡,自己所能停留的不过是匆匆几日。却要把时间,把生命浪费在破败不堪的陂城里。为什么要上大学?说得功利些,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前途,从不功利的方面讲,是为了提高自身水平。然而无论是功利还是不功利,这个大学都没有给沈誉带来这些。相反,还将沈誉的才华和能力耗在那些无用的琐事之上。“宿舍装饰大赛”、“啦啦操比赛”、“集体表白,抛开单身狗称号行动”……一桩桩一件件。仅仅是看这些活动的层次,谁能想象到这是一个大学,这种大学能培养出人才来吗?纵使有真正的人才在这里也会被埋没,也会消耗自己的才华。然而这并不是绝望的终点。校方对这些活动都有着六个字。“全体必须参加。”美其名曰是充实大学生活。呵呵。沈誉冷眼旁观,觉得既可笑又可悲。这种所谓的充实大学生活的活动,接二连三的举行,挤占掉的却是自己的宝贵时间。这太无耻了。当然,见微知著。通过学校举办活动层次的高低,也能看出这个学校的整体实力和水平。别说,还真挺和这个活动的层次相匹配的。

    他想走,他每一天都想走。过人的才华,一身的能力,满腔的热血。都英雄无用武之地。本该年少有为的年纪,却壮志难酬。在压抑和苦闷中熬过一秒又一秒。虎落平阳,这本身已经是灾难性的打击。或者更恰当的说,应该是毁灭。

    沈誉索性坐在了树下,抱住了这棵大树,仿佛是在给自己找一个依靠。他心里苦,有泪却不能流。

    “衰草寒鸦沦落客,应是心灰断肠人……”沈誉就这样望着仿佛永远也无法走进光明的天空,喃喃自语。那是他心境的真实写照。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影壁后转了进来,听到沈誉的自语声,脚步明显顿了一顿。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喜悦,但是当他看到沈誉的神情时,笑容逐渐变得严肃。“这孩子看起来应该是……碰见了什么麻烦。”来人默默的想。原本已经准备好的热情拥抱,双臂放下,最终改成了轻轻落在沈誉肩膀上的一只手。

    “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一切还好吗?我很想你。”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却让沈誉倍感亲切。而这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是在陂城绝对不可能有的。这是来自老友的问候。同样也是来自知己的关怀。

    沈誉默默转过头,并不想对来人掩饰自己的情绪。“我过得不好。”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人面前,沈誉没有必要强颜欢笑。

    “是什么?”

    “大学,前途”

    “起来吧,去我那里,我们边吃边谈,或许我能帮到你什么。”汤姆一手提着装早点的袋子,一手拉起坐在地上的沈誉,转身往屋里走。

    汤姆是沈誉的朋友,也是他的邻居。如果细算来,他来中国定居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年之久了。那个时候沈誉还是个孩子,而汤姆也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汤姆是一个语言学家,现在他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当年对中国语言文化的热爱与痴迷,让他不远万里漂洋过海,离开他的英格兰岛,来到中国,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在某些事情上,他有着和沈誉一样的执着。宁愿住在老旧的四合院里,也不愿意去住宽敞崭新的楼房。因为他们说,这种充满着古典美的建筑,有着文化的味道,有打动灵魂的力量。就像是沈誉可以将西方文明讲的头头是道,高鼻深目的汤姆也可以对中国历史和文化如数家珍。这一切和国籍、人种、年龄、信仰……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两个站在的是文化的角度,是人类文明的高度上。去看待不同质的文明之美。人,有国界,而文化,无国界。两个文人,从多年前就成为了忘年交。

    沈誉坐在桌前,看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这些,都是家乡的味道。光凭感觉,沈誉就可以判断,那是他最熟悉的一切。即使在那所令人厌恶的大学中同样令人厌恶的食堂里,无论是什么菜都放大量的大酱的奇葩做法,味蕾饱受荼毒,急需正常的饭菜来恢复味觉的情况下,他还是不想吃。心情不好,没有胃口。

    汤姆见沈誉这样,也把刚刚拿起的筷子放了下去。叹了一口气。他俩是知己,是忘年交,又是多年的邻居。可以说汤姆是看着沈誉长大的。二人可谓是无话不谈,以汤姆对沈誉的了解,尽管沈誉只说了“大学,前途”寥寥四个字。但是汤姆都能猜出来沈誉到底是在怎样的境况下熬过这些日子的。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许久之后,还是沈誉打破了这种僵硬的气氛。

    “快吃吧,不吃就凉了。”

    “我也不饿。”汤姆微微一笑,沈誉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汤姆的托词。

    望着已没了热气的包子。沈誉缓缓吐出了八个字。

    “前途无望,热血已凉。”

    “你要振作,一切苦难都会过去,上帝会保佑你的”

    沈誉苦笑着摇了摇头,西方的上帝,怎管得了中国的事。

    沈誉的确是在逃避,他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他想做的是对那个城市,对那个学校选择性的遗忘。他不身处其中时,便不想再提及这个话题。虽然他心里也明白,逃避不是办法。找知己谈一谈,即便不能实质上的解决问题,至少能让心情好很多。然而,他却对往日所承受的苦痛和煎熬,提都不想提。

    “你看见过,你信仰的上帝吗?”一向对宗教不敏感,永远把宗教当成文化来看待的沈誉,头一次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没看见过,但是我知道,他就在我心中。上帝不是能够把一切问题都替你解决,而是在你最艰难的时候,给你力量和勇气”

    “我觉得我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力量和勇气。我……就像是一头北方森林里的熊。我的巨掌可以将树木连根拔起,我的利齿可以将最危险的敌人置于死地。可是无论我怎么做,无论我做得多好,都没有用处,因为我只能被困在那片茫茫不见其他动物的森林里。我能做的顶多是在那些不求上进,不配拥有森林的熊们之间称王称霸,然而事实上,我并不屑于这样做。我无法走出那片森林,我无法成为百兽之王,我无法拥有自己的天下。”

    沈誉一口气说了三个无法,用力咬了一口眼前的包子,恶狠狠的咀嚼着。看起来他并不像在吃东西,而是像从自己的敌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凶猛的战斗。

    痛苦的回忆一旦被开启,情绪的洪水便会冲溃那道本不牢固的堤坝,在这个清冷的早晨,沈誉撕裂了心中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将所有的苦痛,一股脑的翻了出来,爆晒在尚未升起的朝阳之下。

    汤姆望着眼前虽然极力掩饰情绪,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流下的沈誉,内心怆然。他想到四个字——命运悲剧。普罗米修斯和沈誉,两个身影逐渐在他眼前重叠,最后合二为一。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却触犯了宙斯的权威,因而受到惩罚,日日夜夜不得解脱。在希腊神话里,神的旨意就是不可违抗不可逾越的。无论普罗米修斯怎样反抗,他能做到的最多只是不向神低头,不屈从于神的意志,但是他却无法逃脱,他无法与宙斯的力量抗衡,只能每日饱受,神鹰啄食之苦。普罗米修斯在神话中的出场,本应是自带英雄光环,因为他用他的大无畏和博爱,为人世带去火种,也就带去了光明和希望。但是他却触犯了天庭里的规则,他向整个神的世界发起了挑战,在神话世界时代的洪流里边,他是背道而驰者。就这样被从神坛打落地狱之中。让英雄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普罗米修斯和沈誉,一神,一人,看似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划分阶层的很多时候不仅仅是物质,更多的还有精神和思想。珠光宝气、遍身绫罗的暴发户会让人觉得庸俗不堪。但即使是布衣粗服的贵族,也会使人感到其器宇不凡。是什么形成了这种差距?是文化、是品格、是才华、还是能力?或许兼而有之。从沈誉的讲述中,汤姆几乎可以还原沈誉在这几个月内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生活就如同一潭绝望的死水,有心成事,却无力回天。纵沈誉有凌云的志向,有万丈的豪情。也无法挣脱。有如困在山上,带着枷锁的普罗米修斯。豪情只能转化为悲壮。文化,有时会体现在学历上,但这并非关键。一个人的修养,谈吐、学识甚至包括品格才是内在文化的真正证明。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真名士自风流也。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是很明显,沈誉所去的地方是远低于他个人所处的层次的。前途被埋葬,能力被迫隐藏。近二十年来读的圣贤书,近二十年来,对人生对社会,对哲学对文化的思考,都成了一场悲剧。本该用于政治中的权谋和博弈,本该用在国家间关系的纵横之术,本该在外交事务上大放异彩的雄辩和口才,都只能如宝刀生锈,默默氧化,失去它原本的锐利锋芒和耀目光泽。在陂城这样没有希望的城市,在这样一所糟糕的所谓大学,他胸罗锦绣,口吐珠玑的能力,更像是现实给他的无情讽刺。他本来应该和自己同一层次的人群在琴棋书画诗酒茶中谈论着锦绣文章,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在理想和信念下用智慧和一腔热血谱写人生宏伟蓝图。这一切的能力都没了用武之地。阳春白雪,往往便意味着曲高和寡。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陷渠沟。若不能让其有尊严的死去,至少,不会屈辱的活着。然而更为可悲和讽刺的是,他为了在那里能够暂时的栖身,不得已低下原本高昂着的头颅向丑恶的现实妥协。而他毕生之所学,都没有在应该适合他的位置上去发挥。韬略也被迫变成了技巧。为自己在这里的栖身而和周围的鄙俗周旋。哪里还有着家国天下梦,何处再寻那胸怀四海情?身处一个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喋喋不休,视其重于泰山,而对真正的关乎国计民生,民族社会命运和未来发展的事情却毫不了解,不屑一顾的环境中。沈誉即便是再强颜,也难以欢笑。

    焚琴煮鹤。汤姆觉得这句中国成语放在此时此刻是如此贴切。那是一出最悲的悲剧,无论里面有没有恶毒的笑声。就像是一个画家在看不见多彩的颜色,一名音乐家失去了听觉,对一名政治家,剥夺他的政治权利终身。这是命运的悲剧。世间的残忍也莫过于此。他们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也就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沈誉又何尝不是如此?或许他的命运比这些人还要悲上几分。为了活下去,为了暂时的栖身,为了不知何时才能有的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他必须这样做,他必须韬光养晦。而他的代价就是,亲手把自己的心头最爱一点点的毁掉。毁掉的,也是他自己的生命。

    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有的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外力,而有的原因就更为复杂。文因言获罪,侠以武犯禁,普罗米修斯日夜被囚禁啄食是因为触犯了上天的权威,可沈誉的原因就更为复杂。他实质上并没有违反什么社会法则,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中的。他的悲剧并不能简单的用高考失利四个字来概括,因为他的情况太特殊,和别人,都完全不一样。沈誉并不是那种会被网上的脑残言论煽动,批判时政的愤怒青年。如果他会那么愚蠢的话,那么沈誉也就不是沈誉了。他的笔下虽然有气象万千,口中可舌灿莲花,但是却绝对不可能因言获罪。他的气质、想法、立场、思维都和他的原生环境完全不一样。所以他即便如今落魄,也清楚自己内心属于哪一阵营。以武犯禁便更谈不上。沈誉没有文中游侠气,只有对在庙堂中施展才能的渴望。那么沈誉的境况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汤姆在这里苦思冥想,却始终找不到头绪。现在看来沈誉只是对壮志难酬,前途无望的不甘和虎落平阳的痛苦与悲凉。可是汤姆心里明白,这只是第二重原因,也是第一重原因即根本原因所造成的结果。那么,造成冲突的根本,究竟在哪里呢?汤姆直觉感觉到,这是一个,极其深刻的社会问题。“万能的上帝,请你帮帮我,告诉我答案。”汤姆在心里默默祈祷。

    时间过了许久,沈誉的情绪也在一通发泄过后逐渐平复。尽管他的发泄方式只是看似平静的诉说,然而这个素来坚毅,不轻易表露内心想法和情绪的人脸上未干的泪痕似在说明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也难以解决。

    汤姆想安慰沈誉几句,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默默的咽了下去。在他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似乎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事实胜于雄辩,汤姆清楚沈誉要的,并不是无关痛痒或者是深入肺腑,能够煽动人的情绪,赚足人的眼泪,但是却如过眼云烟一般的无用话语。务实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解决,当下所面临的实际问题,或者是沈誉他内心的问题。

    沈誉是暂时平静下来了,可是汤姆觉得头都要大了。对于沈誉而言,汤姆可以说是教父一般的存在。虽然汤姆是基督教徒,而沈誉并不是任何一个宗教的教徒,虽然他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俩人的关系。汤姆中西贯通的学识,他的言传身教对沈誉也有着很大的影响。师徒如父子。这个比喻放到他俩身上可以说是很合适了。但是即便汤姆对沈誉有着如此的了解,也一时无法破解困住了沈誉枷锁的密码,他甚至都找不到枷锁在哪儿,就好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这时的北京已经很冷了,又加上清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冷风吹在沈誉满是泪痕的脸上,就是风刀霜剑。汤姆想拿些纸给沈誉擦干净,然而心神不宁的他,却一时失手碰翻了装满豆浆的碗。

    清脆的响声,已经凉透的豆浆洒了一地。碗的碎片在地上绽放,如盛开的花朵。绽放便是凋零,盛开便是死亡。响声惊得树上的寒鸦,扑簌簌的向远飞去。只留空荡荡的树枝在风中静静伫立。

    左邻右舍们的清梦就在这碗碎的声音中被打破。没有人抱怨,太阳已经升起,是时候该起床了。二人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又默默坐回了桌前。

    相对无言。

    尽管四周都是人间烟火气,然而在他们心中这个清晨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因为没有希望,因为没有答案。

    沈誉想打破这种氛围。这种氛围让他觉得有一种永世不得脱身的感觉。他又走到了树下,拍打着树干,似要击木而歌。刚要张口,一阵清脆的啼叫,从头上传来,将他酝酿好的情绪驱散的无影无踪。他抬头一看,那是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长尾巴喜鹊。在原本一群乌鸦占据的树干上,欢快的跳跃着,巡视着它的领地,似在宣告主权。得意洋洋的向树下这个不明生物,颁布着它的命令。

    沈誉不想唱了,他顺势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那只喜鹊也飞了下来,落在他的面前。大摇大摆的走来走去。它看起来对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十倍的生物毫无戒心。沈誉有种错觉。这只喜鹊身上有一种国王的威严,而自己在它面前却好像是一名俯首听命的大臣。这真是奇怪的感觉。沈誉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精神处于崩溃边缘,所以看什么都有幻觉。“或许喜鹊,也这么想?”沈誉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和喜鹊,到底谁是喜鹊,谁才是真正的沈誉?难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境。庄周梦蝶,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沈誉坐在树下自言自语,陷在了思想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清晨,沈誉是注定无法安静思考的。喜鹊不叫,人声又起。远处隐隐约约的读书声越来越近。

    “汤姆伯伯,汤姆伯伯,你醒了吗?”尽管院门敞开,但是来者还是很有礼貌的问候着。

    没有哪个大人会这个时间跑来串门。不出所料,跑下来的正是邻居家的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一本书。坐在树下的沈誉一眼扫过去,那本书像是类似于《三字经》《千字文》《笠翁对韵》一类的儿童传统启蒙读物。

    “当然醒啦,我的小天使。”汤姆循声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昨天我答应了你今天早上给你读诗的,当然要言而有信。”

    小姑娘先背了一遍昨天学的诗,沈誉坐在树下,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难得的挂上了笑容。笑眯眯的望着这一老一少。清晨的阳光沐浴在他们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沈誉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一场景,分外熟悉,就好像是西方油画中的圣徒一般。

    “那么今天我们学哪首诗呢?”“唔,今天……”汤姆接过已经合上的书,随手一翻,翻错了页码,这首诗并不是他今天打算教小女孩读的。一转头,却看见了树下,若有所思的沈誉。汤姆要翻页的手指顿住了,他深深的看了沈誉一眼,低下头,对小女孩说,“这首诗,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你以后会遇到什么,都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勇气”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一老一少的声音就这样高低起伏,应和着。如钟鼓之声,如黄磬之音。虽平和低缓,却有如穿云裂石。

    这四句诗就一遍遍的,在沈誉头脑里回荡着。尽管他们已经读到了下一首诗。如果说一个人的价值观能够轻易被打动被改变,那么说明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价值观可言,如果一本书能给一个人,颠覆般的震撼,那么只能说明这个人读书太少。沈誉当然不是这样,他不会因为这简简单单的四句诗,就头脑充血,马上复活。如果是那般的话,那么他便不过是一个头脑肤浅的莽夫。对于这四句诗,沈誉并不陌生。只是今日,从别人口中说出和字体首次读到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就会引起一场龙卷风。一个小的细节的变化,有可能就会推动整个事件的发展。只是现在沈誉,或许说没有人,能感知到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对日后所造成的影响罢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简单的道理,简单的会让人去忽视的道理,这次却在沈誉头脑里刮起了一场风暴,引起了不一样的回响。

    沈誉知道,几多白屋公卿,布衣王侯。他也知道,高祖刘邦起于亭长,萧何本是刀笔吏。可是那是秦末,是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社会阶层重新洗牌的乱世。更遑论时代,早已不一样。历史的背景不能照搬到如今的时代。但他这么想的同时,心里又在质疑这个想法。热血在他面无表情的外壳下涌动,激荡。他的胸中块垒始终不得释放。

    “汤姆伯伯,这首诗的意思是在说一个人无论出身如何,只要他有想法,只要他有力量和勇气,那么都有可能成就大事,是吗?”

    “你的理解力真好。是的,奇迹总是留给那些不甘屈居人后的人。一个人如果自己不想认输,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他。”

    “那都有谁是这样的呢?”

    “有很多。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管夷吾举于市,孙叔敖举于海……除了他们还有很多,这些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们的出生却是平凡,甚至是微贱的。然而他们不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他们相信成事在人。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读过的《老人与海》中的老者形象”?

    “嗯,我记得很清楚。我觉得那个老者是一名战士。一个无畏的英雄。他敢于一个人去和波涛汹涌的大海搏斗。无论它的结果是成是败,他都是一名真正的强者。”小姑娘的眼神闪闪发亮。沈誉有着一瞬间的恍然,那仿佛就是夜空中的启明星。

    “说的没错。真正的强者,不会向任何低头,他们敢于把命运踩在脚下。从没有救世主,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上帝会护佑他的子民,但是,人生的故事终究还要你们自己去书写。没有谁可以代替你们走完这段旅程。”

    “这,算是救赎吗?”已经沉默了许久的沈誉,突然之间插了一句话。原来他一直在留心听着一老一少的谈话。

    “上帝和你同在,我的孩子。”汤姆看似答非所问的回答了一句。

    “可是汤姆伯伯,你刚才说的都是古代的人物,在现代,如果有人像他们那么做的话,这个道理是不是就讲不通了呢?我看到富豪的孩子们,依然坐拥千万财富,站在金字塔的塔尖。而平民的孩子,却依然要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为了生计奔波。”

    汤姆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什么,而是带着小女孩走进屋内,默默的打开了电视机。沈誉见状也跟了进去。

    正是早上新闻时间。汤姆锁定了国际新闻。除了中东似乎永无休止的战争,和几个大国之间的博弈这些每日必会重复的新闻之外,最近的新闻毫无疑问很有看点。电视台几乎是在滚动播放着俄国大选的消息。这个国家虽然已早不复往日的荣光。但是作为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军工航天事业独树一帜的世界大国。在国际政坛上,它无疑还是举足轻重的。哪怕是它国内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世界政治地缘关系的稳定与格局。更何况是大选,这种无论对他们国内还是对国际都有着重要影响的事情。

    大选的胜负早已见分晓。花落谁家,新一任的总统已经选定。滚动播放的是新总统对民众的演说。红白蓝三色的国旗高高飘扬在红场的上方。“看见这个人了吗?”随着镜头的切换,特写定格在了总统这张有着西伯利亚平原般寒冷气息的脸上。如鹰隼般锐利坚决的目光,似要穿透人的心脏。这个看起来便充满了无穷力量的男人,就犹如俄罗斯国徽上的双头鹰一般,俯视着这片横跨欧亚的广袤土地,掌控着这片土地上芸芸众生的命运。

    “记住这个人,他叫普京。”汤姆一字一顿的说。“这个人就是‘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最好证明。出身好的人无疑比其他人掌握着更多的社会资源,成功的几率也变得更大。但是在命运的魔爪之中,总会有漏网之鱼。他出身平民,甚至可以说是接近于贫寒。生在他那个时期,像他一样的孩子,有着千千万万。但是只有他一人,创造了奇迹,登上权力的宝座。他或许不知道“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句话。但是他渴望当一名特工的理想,这个与他当时的出身地位严重不相符合的理想,却让他一步步走得更高,走得更远,离成功更近。他留给世人的是传奇的经历,战胜命运的典范。然而留在他自己心底的,可能是感慨多于胜利的喜悦。我们没有见到,但却可以想象得到,他在这几十年走向巅峰的过程之中,都经受了怎样的困难与波折。在他二十年的特工生涯中,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多少次的生死瞬间。但是,他依旧凭借智慧和无畏的勇气坚定的走下去,永不停止前进的步伐。和他出身相仿,资质相仿,甚至是资质要比他更优良的人,或许有很多。但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富一代的孩子是富二代,富二代后面可能还会有富三代富四代。如果经营得当,家族可能会代代相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富一代之前是什么?官一代,星一代之前又是什么?这些一代只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去闯荡。总得有人迈出第一步,无论个人还是家族,乃至国家,都是如此。我们今日看到的普京是一个已近中年,然而却精力旺盛不显疲惫的人。他在金碧辉煌的克里姆林宫里面,谈论着国计民生。考虑着,他的子民的命运。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参加各国政府首脑的会议,干预着未来历史的走向。现在说他的存在给俄罗斯带来了什么,还为时过早,但是对于他个人而言,人生能有此种地步,已是巅峰。我们完全可以设想一下,普京如果是一个没能力没志向没勇气的人,他的今天是什么样子?若说得难听些,以他的出身,若不是与命运抗争,完善自己的能力,以智慧和勇气扭转乾坤。那么他现在的命运,就是俄罗斯街头那些冻饿而死,颓废不堪,毫无希望的中年酒鬼们的命运。”

    一切,都安静了。只有电视里普京慷慨激昂的演讲声和台下民众狂热的呼声,“普京普京!”在沈誉耳边回荡。他扭过头。看到的是电视里普京在民众的呼声中,眼角流下的泪水。是风太冷了吗?

    沈誉拉开屋门,阳光如金色的瀑布一般倾泻进来。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

    “我去揍命运。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沈誉头也不回,走进了金色的阳光之中。

    屋内的汤姆摸着胡子,意味深长的笑了。阅读库 www.yuedsk.comyuedsk www.yueds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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