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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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库www.yuedsk.com)(阅读库 www.yuedsk.com)    第一章 路雨

    一阵滚雷过去,豆大的雨砸了下来,官路上顿时人仰马翻尘土飞扬,但很快雨雾接天水蒙蒙一片。

    路边的奶奶庙里不断的有避雨的人冲进来,让原本就拥挤的殿内每每一阵骚动,因为人太多,庙小,很多人都不得不站在屋檐下,雨水飞溅一头一身,咒骂声,推搡之间的吵闹声不时响起。

    相比于外边的人,庙里面的人就幸福多了。

    甚至还有人生起炉火,这是一个小小四方镂空砖雕温酒炉,一个穿着布衫襦裙的少女正小心的在炉子上温酒,酒香气很快散开,让更多的人看过来。

    “好酒..”

    还有人说道。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打扰到那位温酒的少女,她很快拿起酒壶,又在其上放了一个小铁盘,从一旁的盒子里拣出四个糕点放上去,这才拎着酒壶走到佛像旁。

    大家这才看到,那里还停着一辆驴车。

    进来的早就是有福气,人家连驴都不挨雨淋。

    “娘子,黄酒好了。”少女说道,一面斟了一杯。

    车帘微微掀开,一只手伸出来,宽袖之下隐隐指尖,接过酒盅放下帘子。

    少女便回身,这边炉子上温着的糕点也开始散发焦香。

    “这是什么好吃的啊?”站在附近的人忍不住问道,看着那铁盘上微黄白嫩红心的四方小卷。

    光看样子就引人不已。

    “爷爷。”佛桌前坐着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再忍不住喊道,手指头已经放在嘴里允吸好一会儿了,亮晶晶的眼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小铁盘。

    她依着的是个年约古稀的老者,褐色布袍,面上沟壑遍布,神情和蔼。

    听到孩子的呢喃,老者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微微有些尴尬的将孩子抱了抱。

    “丹娘,等回家见了你爹爹,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啊?”他低声说道,试图转移女童的注意力。

    但没有什么事能抵消吃食对这么小孩童的诱惑力。

    女童依着爷爷开始忍不住扭扭。

    那少女已经捡起四个小卷托在小碟子里又递给驴车里的人。

    这一次车里的人只伸手捡了一个。

    “半芹,送与小童吃。”

    内里有女声说道,声音木木直直。

    被唤作半芹的少女便应声是转过身,果然端着小碟子来到女童身前。

    方才女声说话,那老者已经站起来了。

    “这,这如何使得。”他带着歉意不安说道。

    半芹已经将小碟子递给女童。

    女童虽然想吃,但还是看了看爷爷,可见家教良风。

    “老丈,莫要客气,我们相伴行了一路,也算是熟识了。”半芹含笑说道,伸手摸了摸女童的肩头。

    老者要道谢,那女声忽的又开口了。

    “半芹,请老丈饮一杯黄酒。”她说道。

    “这可使不得。”老者忙说道。

    半芹唯自己娘子的话听,亲手斟了酒递过来。

    此时民风开放,性子也豪放,那种推来让去的事倒显得小家子气,老者一笑,伸手接过一饮而尽,他日常喜饮酒,但黄酒很少用,此时一口吃下只觉得浑身通畅,不知是否错觉方才背部隐隐的痛意竟也消了几分。

    老者送还酒杯再次道谢。

    那女童也得到允许从小碟子里捏起一个小卷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姐姐,真好吃,这叫什么?”她童声问道。

    “这是红豆卷。”半芹含笑答道。

    “小娘子真是手巧。”老者赞道,别说小童了,他这个年长的都有些想吃。

    “是我家娘子教我的。”半芹说道,面色难掩喜色。

    闺阁女子也并非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烹食也在女红中占有一地之位,会做些点心也不算稀罕事,不知道这位少女为何说起来神情如此欢悦激动。

    当然,如果老者知道,这位教做点心的娘子三个月前还是连话都不会说的痴傻儿后,定然不会如此想了,只怕要更为惊讶才是。

    “娘子果然聪慧。”老者自然含笑点头,看了眼那驴车,“方才要不是娘子提醒说有大雨将至留步庙中,我们祖孙要是硬赶路走的话就要淋雨了,真是多谢了。”

    半芹低头还礼一笑,将剩余的小食一并递给女童,转身收拾器具去了。

    四周的人听了这一番对话更是惊讶不已。

    那娘子竟然知道大雨将至,所以才提前在此避雨?

    有人竟然能知道什么时候下雨?更何况方才雨来之前天气晴朗没有半分阴雨的迹象啊。

    四周的人议论传开,议论的人更多了,看向这边驴车主仆的眼神也探究惊讶。

    据说有些人能夜观星象知过去未来,莫非这小小驴车中坐着的不知道年纪的娘子便是这等人么?

    便有糙汉忍不住踮脚抬头向这边看。

    “那娘子是如何知道要下雨的?”他喊道,“莫不是神仙告诉你的?”

    这话让庙里的人都笑起来,笑声传到外边,外边的人也忙询问,于是热闹很快散开了。

    半芹有些着恼,觉得这样是在当众打趣自己家娘子。

    待笑声告一段落,大家已经不在意的时候,驴车内那女声却开口了。

    “不是神仙,是天告诉我的。”她说道。

    此言一出,本来沉下来的热闹又起来了。

    这女子的声音直直木木,听上去是一本正经,要说开玩笑可一点也不像,又或者这就是她说笑话的特征?

    糙汉子第一个大声哈哈笑。

    “那这位娘子,天可有告诉你什么时候雨停啊?”他又喊道。

    庙里的说笑声更大了。

    “这市井俗人便是如此口无遮拦,倒也无恶意,娘子不好气恼。”那老者抱着女童,对驴车这边说道。

    看着主仆二人的做派,从吃到坐卧举止,必然不是日常平民,这些贵人们如此被打趣,必然心中不悦,尤其是两个女子,千万别被气到了。

    老者好心的劝慰道。

    半芹的确有些气恼,但又不好说什么,娘子说了让她多做事少说话。

    说笑声再次小了。

    “天说,就要停了。”女声再次传出来。

    这娘子真是故意说笑话的吧,大家才笑完她又逗人笑了,要是大家笑着的时候说,也不至于这热闹一阵高过一阵。

    这间破庙从未有过的热闹,那些因为避雨而口角摩擦的人也笑的互相解了仇。

    忽的这笑声从外边先停了。

    “哎,雨停了!”有人大声喊道。

    一声喊带着一声喊,很快压过庙里的说笑,哄的一声,很多人都涌过来向外看去。

    果然,原本瓢泼般的雨已经变的淅淅沥沥,在大家看的这一刻,天放晴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庙里再次哄的一声热闹起来。

    第二章 小道

    云收雨停,空荡荡的官路上似乎一瞬间从地下冒出很多人,又变得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破庙里避雨的人说笑着散去了,不过今日所见足够他们当几日谈资了。

    “听说京城那些太史局的相公们便会如此观风测雨呢…”

    “那这娘子跟那些相公们一般厉害?”

    人转眼散去,破庙里只剩下半芹主仆和那老者女童。

    半芹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那车夫便帮着装车,赶驴出门。

    老者背着女童也出门。

    “娘子会呼风唤雨!”女童人小听了半日说笑似懂非懂,但是念着好吃的糕点,忍不住冲驴车这边拍手喊道。

    我家娘子是仙人开窍的,半芹带着几分得意嘻嘻笑。

    “不是,是看天。”驴车里再次传出话来,同时掀起了一半车帘。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庙门口,雨过天晴,日光昳丽,掀起的车门帘遮挡有些阴影,但依旧可以看到内里坐着的女子,少女。

    这么小!老者吓了一跳,都不能说年轻!才十三四岁吧!

    “早上出门的时候,有棉絮云。”程娇娘说道,看着伏在爷爷背上的女童。

    女童哪里听得懂,老者却懂了,看云知雨看雨知晴。

    “娘子博才,娘子博才。”他连声说道。

    程娇娘在内低头以示还礼,看着这老者。

    “老丈,你的病要尽快治。”她忽的说道。

    老者已经站开让她们先行,闻言愣了下。

    “娘子还会看病?”他问道。

    “略通。”程娇娘说道,目光落在老者微微佝偻的背上。

    外人看来这老者是因为背着女童,所以身形佝偻用力。

    “那娘子说我是何病?”老者一愣之后,含笑问道。

    程娇娘却是沉默。

    “不知。”她答道。

    老者再次愣了下。

    “但我能治。”程娇娘说道。

    “那如何治?”老者笑问道,神情已经带着不以为意了。

    “我家娘子治病诊金可是要先付的。”半芹在一旁说道。

    此话一出,老者在不掩饰笑了。

    “多谢娘子了,老夫身负小童体力不支,先赶路了。”他说道,竟是直接断了话头,点点头便先一步出了庙门沿着路大步而去了。

    车夫再也忍不住了。

    “娘子,你们这样做生意可不行,哪有这样说的?”他说道,“怎么能说不知道病呢?就算不知道,既然能治,那编一个病的名字也好嘛。”

    半芹不悦的瞪他一眼。

    “我们不是做生意。”她说道。

    车夫撇撇嘴。

    “不是做生意,干吗还跟人要诊费?”他嘀咕道。

    “因为我们需要钱嘛…”半芹说道,说完看那车夫挪揄的样子,有些恼火,“快些赶路吧,天黑前要赶到前面的城镇落脚呢。”

    “我是为你们好。”车夫还有些委屈,嘀咕一句,催驴出门。

    车摇晃出了庙门,日光已有些刺目,程娇娘放下了车帘子。

    半芹坐在车上,那车夫赶车,一行人向前方而去。

    夜色深深的时候,驴车终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店小二打着哈欠过来迎接,半芹跳下车认真的询问了半日,才终于冲车夫摆摆手。

    “真是难伺候,那么多客栈东问西问的这个不好那个不行,折腾到天黑,你们还得多给我一日钱,还得管我一日吃住,图的什么呀。”车夫嘀嘀咕咕的牵着驴车向后院车马房。

    “有钱让你挣还不好啊。”半芹冲那车夫不满的说道。

    这边程娇娘已经下了车,半芹忙伸手扶着她。

    在前面带路的店小二回头看了眼,见这娘子身量比丫头还要高一些,带着幂蓠从头罩到了脚,里面穿着褐色的对襟半臂,若隐若现的素色裹裙,这般装扮素的寡淡,可见这位娘子的年纪不小了,但看身形却又聘聘婷婷。

    此时的穿堂里已经没有客人走动了,后面客房的灯也基本都熄灭了,夜风吹来,行走在穿堂灯笼下的女子格外的引人注目。

    对面有倚楼而谈的二人,其中一个人正好看过来,不由眼睛一亮。

    “这娘子好美人。”他说道。

    另一人寻他视线看去,却只见程娇娘迈入房门中浅浅背影。

    “元郎如今越发眼光犀利,隔着幂蓠从背影都能看出人相貌。”他笑道。

    被唤作元郎的男人哈哈笑。

    “所谓美人,可不是单是好相貌。”他说道。

    他说这话看向那位娘子所在的房间,房屋里灯光昏暗,似乎已经歇息了。

    半芹坐在昏暗的灯下,认真的数钱。

    “娘子,只有三两银了。”她说道。

    程娇娘倚在床头,昏暗的灯光不能驱散她身边的夜色,整个人朦朦胧胧。

    “明日租车,二餐,日落前到江州城正好够。”她说道。

    半芹虽然对租车餐费等等价钱很熟悉,但算起来还没有程娇娘快,因此她干脆只记价格,每次报数,待娘子直接安排行程就是了。

    “娘子,就一日的路了,我们还换车吗?”半芹不解的问道。

    程娇娘默然一刻。

    “要。”她说道。

    “嗯这个车夫是聒噪的很。”半芹点头说道。

    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下意识的想要这么做,换车,多车同行,将她自己的行踪来处去处打乱不让人察觉,这些做法让她们一路的花费平白增加很多,在常人看来,这完全是没必要的支出,可是为什么,她就想这么做?似乎在躲避什么,躲避什么呢?

    是程娇娘的躲避,还是谁的躲避?

    程娇娘再一次沉思,她混乱的看不清的记忆里到底是什么?

    看着床边的娘子又陷入呆滞,半芹小心的装好钱袋,吹熄了灯,侧卧在席垫上闭上眼。

    自从上个月犯了一次病后,这一路走来娘子没有再犯病,而且就要到家了,再也不用路途奔波,无依无靠了。

    半芹的嘴边露出甜美的笑,带着几分激动几分轻松睡去了。

    第二日程娇娘主仆坐上车驶出城门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路上车马人熙熙攘攘,程娇娘的驴车走在其中毫不起眼。

    “急报,急报。”

    急促的马蹄声从后边传来,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看着一队将士飞驰而过。

    躲避拥挤中,一辆马车差点陷入路旁的水沟。

    “父亲,你没事吧?”旁边马上一位身穿绸缎圆袍的中年男人忙下马询问。

    小厮们打起车帘。

    车里坐着一个老者并一个孩童。

    “爹爹,丹娘要骑马。”女童张开手冲男人喊道。

    老者伸手抚了抚女童的头。

    “外边热,等凉快了丹娘再骑马。”他安抚女童说道,一面对男子点头,“我没事,快些赶路吧,莫要误了你的公事。”

    “是儿不孝,让父一同奔劳。”男人带着几分惭愧低头说道。

    “莫要说这些,赶…”老者说道,话说一半却突然停了,神情微微惊讶。

    “父亲?”男人不解,喊了声,见父亲的视线看向前方一处,他也看过去。

    那里有一辆驴车,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正掀着车帘对内说什么,神情有些焦急。

    再看那驴子不知道怎么了,似乎方才的拥挤伤了腿脚似的,车夫正蹲下查看。

    是那个娘子..

    老者沉吟,她们也是要去江州府的吗?

    上次在路上见他们老幼行动慢,她们主动邀请自己坐车,说是赶路免得被雨淋,一开始这话没当回事,只当是好心扶老,虽然不信她们的话,但还是信这份善心,便让女童由那小丫头抱着坐在车外同行一段。

    这次要不要邀请她们同行呢?

    自己家倒还有一辆车,怎么也比她们这个驴车要好要快。

    但是…

    老者想起那娘子说的话,会治,不知名,诊费。

    他摇摇头。

    “父亲?”男人有些焦急的再喊了声。

    老者回过神,冲儿子点点头。

    “没事,赶路吧。”他说道

    中年男人看父亲神情无恙,这才松口气,又安抚女童几句,转身上马去了。

    护卫开道,他们很快走到路前方。

    车吹动车帘,老者下意识的看了眼外边,那辆小小的驴车一闪而过。

    你的病要尽快治…

    耳边浮现那娘子木木的声音。

    老者伸手摸了摸腰,又摇头笑了笑。

    这娘子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略通些小道而已。

    车队很快在官路上远去了。

    第三章 北程

    因为驴车坏了的缘故,程娇娘赶到江州城的时候城门就要关了,半芹搬出程家的名号,守卫们将信将疑的放行了。

    江州城内有条过城河,这条河便是当年水患时,程家举族之力硬是在江州府挖通一条河道,从此后年年闹灾的河水在江州城一分为二,再无灭城之灾,朝廷感念程家义举,不仅立碑赐牌坊,还将过城河西岸三分之一归于程家所有,因此程家俗称西河程。

    程氏族人居住于此,一座三拱石桥将程氏一分为二,桥南为南程,桥北为北程,两程血缘关系已三代以外,北程秉承祖训不分家不分产延绵至今,而南程则已经是杂程混居,北富贵南已成依附。

    程娇娘的父亲便是北程如今长房二爷。

    所以在城门时半芹特意表明自己是北程家人,那守卫放行的才痛快一些,如果是南程,只怕没这么痛快。

    如今的河水已然不是曾经的那样凶猛泛滥,纵然是夏季,河水也是浅浅,连行舟都不能,此时夜色里河边垂柳摇曳,凉风习习,景观倒也宜人。

    站在河对岸,看着一道高高的青色院墙,半芹激动的指着。

    “娘子,那就是咱们家。”她说道。

    程娇娘看着那青墙白瓦,其后黑瓦屋顶绵绵,一眼估计最少五进深。

    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座高大的牌坊,黑夜里看不清其上的字。

    “那边是正门。”半芹引着她过桥,一面激动的说道,“我跟着老夫人来过两次,娘子你在家长到三岁呢…”

    就算是长到十三岁也没用,痴傻儿记得什么。

    程娇娘扶着她的手慢慢的过桥,因为是程家地界,这里没有闲人游街逛景,河沿上散坐着的都是程家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小的玩闹,女人在河边洗衣,唧唧喳喳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见她们走过来,尤其是一个女子晚上还带着幂蓠从头罩到了脚,大家都好奇的看过来。

    “这都是南程的人,大多数靠着族里照顾为生。”半芹低声说道。

    二人脚步不停,过了桥便向北程而去。

    这大半夜的两个女子是做什么?程家的女眷?不可能,访客?两个女子大半夜的访客?

    这边歇凉的人很快议论起来。

    程家的大门自然关闭了,大红灯笼映照着积善之家的匾额格外的醒目,这匾额便是当初朝廷赏赐的,这里日常也是不开的。

    半芹带着程娇娘走到了西边二门边,这里是程家人日常进出的地方。

    “娘子。”半芹举起手,又看身后的程娇娘。

    夜风吹来,站在灯影里的程娇娘衣衫飘飘。

    “敲吧。”程娇娘说道。

    半芹点点头,带着几分激动敲响了程家的门。

    程大夫人还没有睡,因为明日要出门,正看着丫头们选衣服。

    “这衣服太艳了,去拿那件紫酱的来。”她说道。

    大衣柜那边的丫头闻声立刻挑了出来,程大夫人却又嫌弃太沉闷。

    最后还是跟前的梳头媳妇贵海家的选了一件檀色底子的才算是落定了。

    “还是这个好,不鲜艳眨眼,抢了风头,又不沉闷。”程大夫人说道。

    外边有丫头急匆匆进来。

    “夫人,管家来了。”她说道。

    管家?

    程大夫人愣了下,这么晚了,内外回避,这管家大半夜跑自己这里来做什么?

    “老爷歇下了吗?”她问道。

    程大老爷今日按日子歇在小妾房内。

    “管家说有事要夫人先定夺。”丫头说道。

    程大夫人如今也四十多岁了,婆婆年事已高,家事基本都交给她了,既然如此,有些嫌也可以不避了。

    “请进来吧。”程大夫人说道。

    由丫头服侍来到客厅,管家忙施礼,面带忧虑。

    “什么事?”大夫人问道。

    “门外,来了个女子。”管家低声说道。

    话说到此,程大夫人眼睛便是一跳,她拿起团扇轻轻煽动做掩饰。

    身旁的仆妇知趣,忙挥手带着几个丫头下去,只留下贴身的两人伺候。

    “说是找二爷。”管家接着说道。

    大夫人心里稍微松口气,还好不是自己家的,虽然二爷也是自己家,但感觉还是不同的。

    “二爷才回来半年还不到。”她说道,慢慢的放下团扇。

    “说是从并州来的。”管家忙说道。

    程大夫人砰的就把团扇拍在桌子上。

    大老爷很快就被请过来,进门时还有些不高兴,认为是妻子吃飞醋故意不让他在小妾那里温存,待看到管家也在,面色才稍缓,及听了管家的话,脸色顿时变了。

    “荒唐!”他喝道,“打走!”

    “老爷,人既能从并州追来,还是先问问二弟的好。”大夫人说道。

    “问什么问?这种荒唐事由不得他做主!”作为长兄又是族长的程大老爷气势汹汹。

    程大夫人摇头,一面劝解,一面让人去请二爷来。

    “避着二夫人。”她提醒道。

    但去的人很快回来了,说二爷不在家,跟几个同僚吃酒了还没回来。

    “二夫人问若是急事,她就派人去请二爷回来。”仆妇说道。

    程大老爷听了很是闷气。

    “整日吃酒,成何体统!”他愤声说道,“叫他回来!”

    程大夫人却想到另外的事。

    “那女人在哪里?”她问道。

    “还在门上。”管家说道。

    “别在门上,遇到了闹起来可就藏不住了,先,带进来,让人看着。”程大夫人说道。

    “不行,休想进门,带走看着。”程大老爷说道。

    管家为难不知道该听谁的。

    门外响起丫头们说话声。

    “二夫人来了。”

    屋子里的人心里一惊,程大夫人下意识的站起来,门帘已经掀起来,走进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妇人,五官精巧,眉眼精明,先冲大老爷夫人施礼。

    “朝廷放任了,他与几个同窗相聚一下。”二夫人含笑说道。

    这是来与丈夫解围来了,大老爷听了更生气,这么贤良淑德的夫人在家,还在外边惹出这荒唐事来。

    “是,没什么事。”大夫人忙笑道,“你还特意过来,快去吧,熙哥儿睡了吧,你快去歇着吧。”

    二夫人年前刚生了嫡长子,二房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二夫人笑了笑,没有接话,也没有告退。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嫂嫂,既然人来了,也就别瞒着我了,大家都知道了,独我一个不知道,才更是没脸。”二夫人忽的说道,说着拿起手帕,声音已经哽咽。

    一家住着,有点风吹草动谁瞒得过谁。

    大老爷和大夫人面色复杂。

    “青娘,你莫要急,还没问清,别多想。”大夫人只得拉住她低声安慰道。

    这边正说话,门外传来二老爷来了的声音。

    “大哥要找我?”

    人还没进来,声音传进来。

    程二老爷穿着深青长袍,带着酒气,笑呵呵的迈进来,看到屋子里人齐齐的吓了一跳。

    “都在呢。”他说道,“什么好事?”

    话音未落,就见妻子扑过来。

    “什么好事?程栋,程二郎,你干的好事!”程二夫人伸手抓过来。

    程二老爷下意识猝不及防,躲避不及,脸上顿时一道指甲印泛红。

    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婉的程二夫人竟然下手如此的爽利,大夫人回过神忙去拉,大老爷也站起来。

    屋子里顿时乱了。

    外边的仆妇们忙赶着丫头们飞快的避开。

    果然是半夜敲门无好事。

    多少年后一些仆妇还记得这一场由程娇娘敲门引起的闹事,而这只是刚刚开始。

    第四章 嫡长

    半芹可不知道自己这一个敲门敲的里面的两个主子打了起来。

    她和程娇娘已经站到了门里,不过也没被让进门房。

    四周的仆从看她们的眼神也很怪异,问什么都不肯说话,一副避开的样子。

    这让半芹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怎么了?”她有些紧张的低声问程娇娘,“怎么看咱们的眼神不对?”

    程娇娘看着院子里。

    “他们误会你的话了。”她说道。

    半芹嗯了声,更加不解。

    方才她激动的跟门房说,要找程二老爷,是来认亲的,并州来的。

    “这有什么误会啊?”她不解的道,问完了又甩了念头,既然娘子说误会,那肯定是误会了,于是她又带着几分忐忑,“他们误会什么啊?娘子你怎么不提醒我啊。”

    因为我的嘴跟不上脑子,程娇娘默然,想笑一笑,但笑还没起来,另一个念头又来了。

    她看向院子里,有四五个仆妇走过来,神情阴沉。

    半芹看到了忙激动的接过去。

    “妈妈们,二爷可…”她说道。

    话没说完,两个仆妇就急哄哄的围上来。

    “二爷没在家,这么晚了,小娘子先去歇歇脚,等明日再说吧。”她们说道,说这话,一左一右就架住了半芹。

    半芹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她喊道,刚张嘴,就有一块破布塞她嘴里。

    半芹都懵了。

    “你们误会了..”她呜咽着喊道。

    果然娘子的话从来都是对的。

    “我是二爷的女儿。”程娇娘说道。

    走向她的两个仆妇神情一怔。

    什么?

    这边屋子里,程二夫人低着头擦泪,程二爷自己整理被抓乱的衣衫,很显然他不熟悉做这种事,但这时候也不能叫丫头们进来看笑话了。

    “给我去祠堂禁闭半个月,不许出门!”程大老爷铁青着脸呵斥道。

    “到底还年轻,他又在那个位子上,难免应酬,那些女人就是个玩乐,咱们可不能为这个恼。”程大夫人抚着程二夫人的肩头低声安慰。

    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程二夫人知道自己也不能闹的太过,要不然占理也成理亏了。

    她擦着眼泪应声是。

    “好了,人就不提了,直接弄走了,这事就当没有过。”程大夫人松口气说道,又看程二爷,“二郎,你日后断不可如此荒唐,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熙哥儿想想。”

    程二爷脸色也是铁青,又是羞臊又是闷气。

    门外两个仆妇急匆匆的进来。

    “老爷,夫人。”她们施礼说道。

    “办好了?”程大夫人问道。

    “没。”仆妇答道,看了眼程二爷,神情犹豫。

    “说了凭她说什么也不要听,直接塞住嘴拉走,你们当差这么久难道还不会做事吗?”程大夫人竖眉说道。

    仆妇有些慌神。

    “是,是,”她们说道,忍不住又看二爷,“可是,她说,她是二爷的女儿。”

    此言一出,原本平静下来的程二夫人顿时又起来了。

    “程二郎,连女儿都生了!你欺人太甚!”她喊道,冲程二爷扑过去。

    这一次程大夫人反应快伸手拦住,自己被带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仆妇们忙上前搀扶。

    屋子里顿时又乱起来。

    半芹靠在程娇娘身旁,看着四周戒备的仆妇。

    “这次应该没误会了吧?”她低声问程娇娘。

    “就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或者听话的人听不清。”程娇娘说道。

    这家里,还有人记得并州有个程家女儿吗?

    她看向院子,高高的影壁挡住了视线,看到不到其内的宅院是何光景。

    “没有!”程二爷愤愤的喊道,推开程二夫人。

    程二夫人跌倒在地上拉着程大夫人放声大哭。

    程大老爷团团转,抽出墙上悬挂的董器堂的宝剑。

    仆妇们吓了一跳,忙跪上去拦住大老爷。

    程大夫人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急的直冒火。

    “我去看看是哪个来害我!”程二爷亦是气急败坏就像外冲去。

    “你敢去见,见了就别进家门!”程大老爷颤声骂道。

    程二爷没听到一般冲了出去。

    “大哥大嫂,你看他急着认去。”程二夫人哭道。

    程大夫人急的站起来。

    这要是见了可就说不清了。

    “你放心,有我在,断不会让外边的人进咱们家门,凭他是谁都不行!”她说道,顾不得再安抚程二夫人,也忙追出去。

    程二爷很快来到了门口,远远的便看到灯笼下站着的两个女子,被几个仆妇围着,很是显眼。

    真的有人找上门?

    程二爷的脚步放慢,他是荒唐过,但是没印象外边会留下孩子啊?难道是疏忽了?

    既然疏忽了,那就打死不认便是了,想必这边也是没根没据,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找上门。

    想到这里,程二爷脚步又有力起来,他沉下脸气势汹汹的过来了。

    “老爷来了!”半芹一眼看到,惊喜的喊道。

    程娇娘也早看到了。

    这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身材偏瘦,中等身高,最近了可以看到面色白皙,四方脸,算不上多好看也算不上难看。

    在他身后,程大夫人脚步匆匆跟上来。

    “你们什么…”程二爷沉声喝道。

    话音未落,半芹就欢悦的上前。

    “老爷,我是半芹啊。”她喊道,“我带大娘子回来了。”

    程二爷脚步一顿。

    半芹?

    是谁?

    “娘子,娘子,这就是你父亲,这就是你父亲。”半芹又拉着程娇娘喊道,又是欢喜又是心酸,竟忍不住哭起来。

    “先别乱喊,谁是谁父亲!”程二爷喊道。

    “你这女子哪里来的?可是认错人了?”程大夫人也上前来了,沉声说道。

    半芹哭的不能说话,也说不清话,程娇娘便迈上前一步,伸手掀开幂蓠。

    “父亲。”她说道,屈膝蹲礼。

    这女子好相貌,乍一看到真有些面熟。

    程二爷和程大夫人愣住了。

    “你哪个?怎么能乱喊人父亲?”程二爷回过神喝道。

    “老爷,您忘了,您说会去道观接我们的。”半芹哭道,“道观被雷火劈了,我和娘子便自己回来了。”

    夜空中似乎响起一声炸雷。

    程二爷和程大夫人神情恍然。

    还真不是乱喊父亲!还真是他的女儿!

    程大老爷也呆住了。

    “那个,傻儿?”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老爷,是并州道观寄养的大娘子回来了。”仆妇说道。

    程大老爷手里的宝剑慢慢的放回桌上。

    “是她啊。”他喃喃说道,吐了口气,又想到什么,紧张起来,“周家的人也来了吗?”

    仆妇一时恍惚都没想到周家的人是谁,程二夫人却想到了。

    周家,自己丈夫先头的妻子的娘家,自己进门之前,还屈辱的被周家的人以长辈的身份相看过,如果不是自己娘家得力,自己还要对着一个周氏的牌位敬茶。

    程二夫人不哭了,放在膝上的手慢慢的攥起来。

    是她的女儿啊。

    程家二房的嫡长女回来了。

    “什么?嫡长女?”

    内院深处,散了头发躺下的程七娘猛地坐起来。

    “我多了个姐姐?”她瞪大眼问道,细白面容泛起红潮,染了嫩红指甲的尖尖葱指指着自己,“我不是长女了?”

    第五章 如何

    程家的灯火几乎亮了一夜。

    程家两兄弟并夫人都坐在程大老爷的屋子里,仆妇熬了醒神汤送过来。

    “睡了吗?”程大夫人问道。

    仆妇点点头。

    “两个一挨床都睡下了。”她说道。

    “行礼都看了吗?”程大夫人又问道。

    “看了,没什么东西,银钱没有,只有随身的几件衣裳,炉子,空的食盒,别的什么都没有。”仆妇说道。

    听她说来,屋子里的四人面色都有些怪异。

    靠着这些东西,就能从并州走到江州来?去趟城郊的大佛寺上香都不够吧?

    程大夫人摆摆手,仆妇们依次退下了。

    “那孩子离家早,我都记不清什么样了。”程大夫人看程二老爷说道,“你看着,是不是啊?”

    当初周氏进门,两年无孕,一家子急的什么似的,好容易怀上了,虽说生下的是个女孩,但一家还是高兴的很,老太爷那时尚在世,亲自给起了名字,没想到长到六个月看出问题了。

    “别的孩子眼睛都能跟着人了,她却呆呆直直的,别的孩子都会坐了,她却不会,勉强能翻身,原本以为是胎里带弱,好吃好喝的精心养着,但渐渐的问题越来越多,流口水目光呆滞不会说话,等到一周岁的时候,终于确诊为傻儿..”奶妈坐在席垫上细声细语的说当年事。

    程七娘穿着雪青纱衣抱膝坐在榻上,八岁的她已经明眸皓齿,灵动可人。

    “还是个傻子啊?”她喊道。

    奶妈忙冲她嘘声。

    “我的娘子,你小声点。”她说道。

    “我不要。”程七娘声音越发大了,将旁边的枕头扔出去,“一个傻子姐姐,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屋子里的闹声传出去,外边值夜的丫头们都缩头不敢言。

    程七娘娇生惯养,脾气一向不好,闹起来可没人敢惹。

    这边的程二老爷心情也不好,只是到底不是孩子,脾气是不能乱发的。

    “我哪里知道,当年她娘死了,就直接送道观去了。”他说道。

    “说的什么话,你是她父亲,你都不认得,难道我们认得?”程大老爷沉脸喝道。

    “那就是吧。”程二爷说道。

    程大老爷气的又要起身拿宝剑,程大夫人忙劝慰住。

    “当年道士说了,不让亲眷探视,送去的时候才六七岁,这女大十八变,不在跟前如何认得。”她说道。

    说道女大十八变,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一刻。

    “只是她们两个女子是如何走到这里的?”程二夫人忽的问道。

    “是当年周老夫人留给她一大笔钱,埋在道观里,道观遭了灾,半芹挖出来,雇了人车马一路向这边来了,一个傻的一个小丫头,一路倒没人被人骗了卖了,只是钱连骗带花的都没了。”程大夫人说道。

    屋子里的人点了点头,这便对了。

    听着外边寂静无声,半芹从地席上爬起来,竹帘幕帐那边的程娇娘侧卧无息。

    “娘子。”她压低声音说道,“为何不说咱们是如何来的?外老夫人并没有给咱们留钱啊?要是说你会看病,那岂不是大喜之事?”

    程娇娘没有动。

    半芹还以为她睡了,又悄悄的往回爬。

    “说那个,他们不会信的。”程娇娘的声音低低响起。

    半芹欢喜的转过身。

    “娘子,你也没睡吧,睡不着吧。”她低声说道,声音里的欢喜难以抑制,“我们到家了。”

    程娇娘笑了,心里笑,嘴上浮现的依旧是浅浅的幅度,夜色里更看不出来。

    “嗯。”她说道。

    “啊,娘子,你也快睡吧,明日,肯定要见很多人呢。”半芹压低声音说道,

    程娇娘嗯了声,闭上眼。

    夜风透过窗子吹进来,夜色宁静,偶尔隐隐传来叽叽喳喳人低语的声音,这并没有惊扰屋子里的主仆二人,这一次半芹很快入睡了,这大约是这丫头几个月来睡的最安稳的一日,程娇娘听着细细的鼾声,想要翻个身,但试了试,最终放弃了。

    到家了,这里就是她的家么?

    程娇娘闭上眼,沉沉的睡去了。

    夜色深了,程家的四人相谈也暂时告一段落,说也说不出什么来。

    “连夜派人去并州,再派人去周家,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程大老爷说道,大手一摆做了决定。

    程二爷夫妇回到自己的宅院,夫妻二人各自洗漱,程二爷抬脚就要去书房,程二夫人拦住了。

    “是妾身错了,没问清就闹起来。”她亲自捧了茶蹲礼递给丈夫,低头凄凄说道。

    见妻子肯认错,程二爷面子好看一些了,嗯了一声,没接茶,但也没再走。

    程二夫人便挨过来,伸手拉着丈夫的衣袖。

    “二郎,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情深所至不能自己,往日你看我可是那拈酸吃醋之人?这次听说是外边的人,又半夜上门来,我真是慌了,怕了,这么节骨眼上,万一落下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二郎,我们母子可都系在你身上。”她说道,盈盈泪眼看着程二老爷。

    程二老爷续弦,是东平洲彭家的老姑娘,比他小了六岁,又新当了母亲,正是最妖娆丰韵的时候,再加上这一番话,陪上那神情,程二爷先前那气早就飞走了。

    “你也是,怪不得我生气,我在你眼里是那般荒唐的人吗?”他说道,坐下来,接过茶。

    夫妻终于和解,好好温存一番。

    “只是,她回来了,这么突然的,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才是。”程二夫人说道。

    “一个傻子,有什么可麻烦的,吃喝供着就是了。”程二爷不在意的说道,打个哈欠,酒意上头要去睡。

    程二夫人略沉吟一刻。

    想着这个傻子的事,忽的想到另外一件事。

    “二郎,方才在大哥那里,你说到的绿娘十三娘都是什么人?”她转头问道。

    正解衣上床的程二老爷身形一顿。

    那是方才因为吵闹时他随口说出的几个外边旧日相好的,只是在嘴边滑过跟大哥说都跟那些人断了关系,没想到当时哭的那样的程二夫人竟然听见了还记得!

    这都是因为那个傻子来!要不是她莫名其妙的半夜上门,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事!

    一个傻子有什么麻烦?错了!这傻子刚来就给他惹了这么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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